電子報
廢死聯盟說的話,是為《廢話》。
在2010年的死刑爭議裡,我們受封為「最邪惡的人權團體」,我們的主張,看起來確實狗吠火車,所以《廢話》也就是「吠話」。知其不可而吠之,汪汪!《廢話電子報》於2012年2月首次發刊,每個月發行的廢話電子報是廢死聯盟實踐與社會溝通的方式之一,我們期許自己用淺白、易懂的文字,透過定期的發刊,持續跟社會對話。
碰觸死是為了未來之生──田鎖麻衣子(Maiko Tagusari)專訪
採訪/吳奕靜、詹斯閔、周路
文/詹斯閔(廢死聯盟志工)
編按:本篇為2020年3月份開展的「她們,他們」專題採訪之一,針對過去與廢死聯盟有合作與交流,不同國家中同時為廢死運動共同努力耕耘的女性,談談她們在廢死運動中的種種,本次以視訊的方式採訪到曾任亞洲反死刑網絡執委的田鎖麻衣子(Maiko Tagusari),她的多重角色經驗給予我們在運動路上更多的力量。因電子報規劃將此主題分為上、下兩期呈現,本篇收於「她們,他們」(下)《廢話電子報第126期》。
日本廢死運動
「只有一家日本媒體報導這次活動。」2012年田鎖麻衣子(Maiko Tagusari)參加法國外交部舉辦的世界反死刑日,受訪時他這麼說。日本每年有多少案件判死、有幾條性命被國家奪去生命權,沒人在意。卻同時有高達八成國民支持死刑,只是基於對政府的盲目信任。
說起日本廢死運動困境,田鎖流露出對台灣組織的佩服。日本一個個小團體各自運作,意見不合便分道揚鑣,太難形成一股合作力量。況且倡議者都是志工,無法領薪水從事廢死工作,如此一來,沒人能全心全意為這項任務投注精神。好消息是日本律師聯合會(JFBA)可以當組織間的協調者,或許能慢慢凝聚。大眾不夠瞭解司法制度,妄斷變得容易。某次田鎖公開反對執行,馬上引來民眾抗議,要求律師公會對他懲處。公共領域如一大片荒漠,而田鎖是曠野上多產的耕耘者:同時具備律師、倡議者和大學教師多種身分。
廢死X人權律師
如何走上這條路?時序來到六零年代,正是村上春樹小說裡激情動盪的故事遠景,日本新左翼運動風風火火,1969年學運最熱之時,田鎖出生。父親擔任NHK記者,社會寫實又離他更近了些。十一歲讀到正木旲和中江兆民的傳記,律師一職成為未來志願。1992年田鎖二十三歲,準備從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通過國考後恰有餘閒四處走跳。朋友邀了參加廢死遊行,懷著朦朧的中立態度前往,這是他接觸廢死運動的起點。難民和種族歧視等等問題,田鎖都曾涉足,後來焦點漸漸收束,刑事司法案件和監所議題成為他關懷的兩大核心。
「不當律師的話,大概會是記者吧。」學生時期分分秒秒想著如何改變社會,田鎖從未考慮走入學術殿堂,「雖然我現在在大學教書(笑)。」投身廢死運動難免遇到情緒性意見,女性運動者好像更易感受到恐懼和威脅。家人支持嗎?田鎖坦言,沒有正面和父母及姊姊確認過立場,只是偶爾在餐桌上聊聊案件事實,家人自然會下判斷,「他們瞭解你,也就會尊重你的工作。」高中同學聚會,故友還半開玩笑送上人權律師的稱謂。田鎖從小便顯露對人權公義的敏感,走上這途,親友似乎覺得理所當然。
多重身分
女性身分為職業生涯帶來不少挑戰。田鎖說日本法律圈其實很保守,記得被騷擾過幾次。另外有些傷害很直接:男律師一被他批評立刻表現出難堪生氣;如果說出己見,男律師甚至會對他改變態度,彷彿女人不該多說話。不快樂的經驗很多,田鎖知道,那是因為他的評論很有道理、切中要點,男人們才惱羞成怒。
角色標籤難免相互打架,同為律師和倡議者,田鎖清楚明白兩者衝突。有些律師認為法律只是中性的工具,用以推動信念和改革;但要讓這套工具運作仍然必須先進入結構、承認司法系統的種種限制。反觀倡議這一面,法律一旦附隨不合理壓迫,本質上就不是正當存在,所以運動者大可叛離或違反規則。依此論,律師不可能和倡議者用同種視角看待抗爭。田鎖試過同時結合兩種身分,結果帶來更大的認同混亂。「這就是為什麼我發現在專業領域要當一個單純的律師,對我來說很困難。」只剩少少幾個客戶在手,他大多擔任案件的後勤支援,辦研討會或寫文章,供應其他律師彈藥資源。
身分衝突不只存在於職場。媽媽這個角色是助力或阻力?短髮圓眼的田鎖先送上爽朗大笑:「這是今天最難回答的一題。」他有一雙正值青春期的兒女,傳統母職重擔和自我實現的渴望往往相互打架。無奈一個人精力就只有這麼多,且家屋下的同事(孩子的父親)不太給力,田鎖常常猶豫是否該減少案件、降低工作時間。他誠實內省:「如果我完全從這些活動抽離,一定非常不快樂,對小孩反而有負面影響。」參與方式很多種,田鎖無論如何都沒有放棄。
人類太容易忘記歷史給的教訓
歷史和藝術是剛硬法律之外能讓他喘息的軟性領域。田鎖自承,活在他這世代的人,應該對威權獨裁的醜陋面孔記憶猶清。但文明共構的傷口很快被覆蓋,暗暗流膿。「人類太容易忘記歷史給的教訓。」日本法律形成背景複雜,田鎖相信,回頭審視舊時代留下的模範,更能檢討和阻止未來的迫害。若遇歷史素材絕妙精采,他就像孩童第一次吃到牛奶糖,恨不得和每個人分享嘴裡甜滋滋的喜悅。田鎖也愛和長者聊天,拾撿歲月淘洗過的深刻意見。年輕時,赴地方監獄探視或出國參加會議,他會用盡方法擠出時間,再怎樣都要逛逛那裡的美術館。成為母親後一切都是奢侈,他轉而邀孩子當旅伴。
2008年,身為廢死運動國際代表團的一員,田鎖來台灣拜會總統及政府官員,當時他抱著稚幼的女兒一起出席行程。讓脆弱柔嫩的小小小孩接觸號稱最邪惡的社會議題,這個媽媽怎麼當的?監獄穢氣重、刑案犯人命帶凶煞,這是台灣鄉俗版本可能有的非議。「我們投身運動,就是希望世界變好,人們變得快樂;不能忘記自己也要快樂。」如果無法當個自自在在的母親,要怎樣成為一個人。或許有孩子更該投入──關注眼前的惡與死,是為了未來之生──期許能給下個世代更美善的社會。
媒體不報沒關係,田鎖和夥伴架設CrimeInfo網站,2018年開始佈告關於死刑和司法案件的統計數據,發表記錄片和研究文章。這是田鎖這位且柔且剛的耕者,在原野上最新栽種的一顆大樹,他們彎腰挽袖,希望在公民社會吸引到更多雙眼睛,引燃更多個願意深入探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