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審議會議
在台灣,廢除死刑一直以來被認為是一項很難讓正反雙方冷靜理性討論的議題,每當重大刑案發生的時候,總能激起社會上對於廢死的激烈爭論。但是,隨著一件見重大刑案的發生,越來越多的資訊流通,也使得部分的人們開始思考:死刑是否是社會安全的最佳解?
「全民做伙參詳」計畫,希望以公民審議的精神,提供充分公開、對等、透明的資訊為前提,創造一個讓人們理性思考、討論的空間、做伙參詳,除了死刑之外,我們有哪些選擇......
來來來!你來!全民做伙參詳?——專訪林欣怡
文/ 王佩淇
個子小小,搶眼的髮色中編織著多彩的線條,這是2018年的林欣怡,廢死聯盟執行長。提到髮色,林欣怡笑笑,說是去年開始決定不再染髮,維持自然的樣子;熱愛練習閩南語,今年的新目標是用閩南語演講廢死議題;專職從事廢除死刑推動工作,今年已經邁入第11年。
廢死,彷彿禁忌髒話一般,談之人人面露難色,避之唯恐不及。廢死聯盟雖然只是小小的NGO,資源既有限,運作且艱辛,卻「聲名遠播」地擁有不成比例的高知名度。臉書留言三天兩頭接到謾罵訊息、惡意質詢是家常便飯,工作人員連出門倒個垃圾,都曾被鄰居指指點點,跑過來勸說「做人要有良心」。工作人員的待遇都如此,更不用提身為執行長的林欣怡。每當社會又發生重大刑案,與廢死聯盟名字綁在一起的她就像箭靶蜂窩,無端遭受各種不理性的言論攻擊。儘管如此,林欣怡仍維持高EQ與親切態度,談起廢死議題依然目光熱切,不改初衷,只因為相信人的理性。
2018年,廢死聯盟籌備一整年的活動「全民做伙參詳:死刑替代方案公民審議」開跑,計畫跑遍全台各縣市,用公民審議的方式與民眾談死刑之外還有什麼可能。除了邀請一般民眾參加,廢死聯盟還規劃了專家及特殊關係人場次,例如教師、監所人員以及加害人或者被害人家屬,邀請相關人員表達意見、集思廣益。
冤案是支持我投入廢死議題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我是林欣怡,1999年到民間司改會工作,接觸到死刑個案,開始了死刑廢除相關工作……」。這樣的開場白,林欣怡回答過無數次,每當被問起從事廢死工作的來龍去脈,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娓娓道來。
1999年的林欣怡,大學剛畢業不久,在司改會擔任刊物編輯,蘇建和、徐自強、盧正、江國慶這幾個名字躍入她的生命中。大學念的是社會學,林欣怡對死刑制度很早就存疑排斥。她說:「我在更早之前就不支持死刑,因為社會學訓練,應該要看見事物背後更多的成因。」,只是在彼時,這些想法只是學術理論,是寫在教科書上的東西,一直要到進入司改會,接觸到死刑冤案,這些想法才真正改變。
「尤其是盧正案,」林欣怡說。
「盧正案在2000年執行,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死刑執行離我那麼近,而死刑執行是無法被恢復的。」
說服人是最不可能的,這也是我們為什麼想要做公民審議
從理論層次走到真的覺得要做點事情、成為行動者,是受到死刑冤案的催化。然而,不是官員、不是學者,沒有政府部門與學界的保護光環,林欣怡時常要面對輿論挑戰甚至挑釁,直視來自社會的、一般民眾的各種聲音。回應這些聲音時,不管是對死刑無感或強烈反對的民眾,林欣怡誠懇回答:
「我的想法一直是這樣,反對死刑跟支持死刑的人沒有那麼的不同,大家的期待都是這個社會更安全。只是因為大家看到的面向不太一樣,所以對刑罰做出不同的選擇。很多人可能有質樸的正義觀,會覺得殺人償命,一命還一命,廢死可能對於受害者或被害者家屬不公平。可是有人看到更多的資料,覺得死刑是個危險的制度,可以藉由其他的制度,既有死刑的功能,卻沒有死刑的危險。所以我會覺得這個議題不是不能討論,因為既然我們對社會安全的期待是一樣的,那應該就有機會好好討論。」
對於極端的反對者,林欣怡也分享了她的經驗。
「我發現其實不管跟他們講什麼,可能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大家準備好了沒,願不願意聆聽。否則,不管廢死聯盟提出什麼樣的數據或證據,不管講什麼理由、論述、資料,都不能夠說服他。我會覺得這個過程是可能是情感上還沒準備好要聽。」
用同樣的標準反求諸己,自己有沒有準備好去聽不同的意見,這也是她自我反省的。
「打動每一個人要支持廢除死刑的點都不一樣。要改變一個人,他自己要做決定,要跟自己辯論,自己思考,而不是我們能夠說服的,如果他沒有準備好要被你說服的話。我覺得說服人是最不可能的,這也是我們為什麼想要做公民審議。」林欣怡說。
我真的相信人是有理性的,是真的可以對話跟討論的
為什麼要用審議的方式討論死刑替代方案?林欣怡直陳,因為公民審議這個概念,跟她在做廢死運動實際遇到的狀況是相符合的。
「我希望每個人都是知情的,帶著願意討論的心情,也願意表達及聆聽,大家試著在現有狀態下,朝一個政策、目標、想法往前推進,而不是站在很本位的角度 捍衛自己的立場。我自己會覺得這樣的概念是符合我在做廢死運動的經驗。」
林欣怡進一步解釋她的經驗。「如果人們可以看見、聽見,去閱讀更多的資料,以及有機會做討論的話,不見得會那麼堅持支持死刑,或者是即便還是支持死刑,可能還是願意在一些議題上異中求同往前推進。民意調查有時候是最質樸、直覺的反應,有時候甚至是在重大案件發生後立即做的,所以會立即反應的是那個憤怒。但是我真的相信人是有理性的,是真的可以對話跟討論的,如果能站在互相的角度想一想。」
「我只能提供更多的資料,但我不覺得我能說服你,每一個人對這個議題做出任何改變或加深立場,任何決定那都是個人的事情。我們很系統性地每一個縣市都跑,盡量去聽不同地方的聲音。有些地方我們沒有去過,會不會有人真的有非常不同的經驗感受?所以我會覺得每個縣市跑一場對我們來說是重要的,然後有些專家或特殊關係人的場次也是重要的。」
回應政治人物:民意沒有那麼簡單
在眾多的議題跟工作中,如何制定策略,決定討論議題?為什麼題目是討論死刑替代方案?無法迴避,當然還是跟廢除死刑有關,期望去凝聚社會的共識,深化討論。知情、願意好好討論、希望得到什麼,這三項才是公民審議這項技術的重點,而為什麼要談死刑替代方案,林欣怡說,是想要把問題再往下談深一點。
「的確在過去,死刑的存廢討論,有時候大家只是在存廢之間捍衛自己的立場。不過不管支持或反對,背後都有一些理由。比方說支持死刑的理由,像是懲罰加害者、永久與世隔離、不可以出來做壞事等等,有沒有可能轉化成其他替代方案,沒有其他的刑罰可以來取代嗎,會不會只是我們沒有想清楚而已?例如用終生監禁不得假釋、無期徒刑可以達成同樣的效果。」
事實上,根據過去的經驗,民眾更在意的是背後的配套措施,所以廢死聯盟決定應該要直接談死刑替代方案,而不是談死刑存廢。
從現實的層面來說,台灣已經簽署《公民政治權利公約》以及《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公約(簡稱兩公約),也用施行法的方式內國法化(換句話說,它已經是台灣要遵守的法律),雖然其沒有規定台灣要立即廢除死刑,但那確實是一個目標。
「兩公約對死刑的判決跟執行有一些限制的,即使是以最弱的方式來談公約,都提到簽署的國家要朝廢除死刑的方向走。所以不管廢除死刑需要的時間是多久,都需要往下討論,需要為廢除死刑做準備。而當我們思考深入討論,存與廢的問題可能就不是最重要的了,因此,才要討論死刑替代方案。」林欣怡說。
提到兩公約,也令人不禁想到部分政治人物的言論,常常以民意為由,談廢除死刑不符合台灣現況云云。當政治人物說「民意反對廢死」,這樣講好像就什麼都不用做。事實上,這忽略了民意支持死刑這個命題背後的成因,是基於民眾對社會安全的需求、對犯罪與威脅的恐懼。
民意從來沒有那麼簡單,2014年,廢死聯盟委託中研院做過一項調查,詢問民眾對死刑的意見。確實,有八成的人不支持廢除死刑。然而有趣的是,調查同時顯示,如果給民眾更多選項,例如終身監禁不得假釋、要在監獄工作賠償受害者等,一旦有更具體描述時,支持死刑的人就會變得更少。
林欣怡說,政治人物過去一直用太簡單的方式回應人們對社會安全的需求,那太淺了,我們需要往下更進一步的討論。依現況來說,台灣已經沒有唯一死刑了,法官在量刑上也有幾種可能性可做選擇。以廢死聯盟的立場,則是更看重一個人是如何成為罪犯的,其過去的社會情狀、家庭背景影響犯罪的層面,這都是要做全盤考量的。無論從什麼角度思考問題,都不會像政治人物講得那麼簡單。
此外,藉由公民審議的方式進行,還有一層對民主社會的期許。「試著練習去聽別人的擔憂是什麼,不同立場的人想法是什麼,跟我們的想法之間做討論。最後可能會有一些修改,這樣我們才可能共同往前進,不那麼堅持自己的想法。」林欣怡補充道。
為了盡可能反應真實的民意,接受多方意見,廢死聯盟在開辦各縣市的場次前,先舉辦暖身場宣傳,報名時也先問參加者對廢死的立場,希望來討論的人同時有支持者、反對者以及還沒有意見的人。活動同時邀請「法律白話文」參與,協助撰寫議題手冊,除了希望讓法律資料白話呈現,就是為了避免本位思考,讓資訊是多方的角度。在執行上,各地的場次則是與在地團體共同合作,各地團體也都會給廢死聯盟意見,融合更多元的聲音。
台灣已經歷經了第三次政黨輪替,從外界觀點看來,台灣的民主是亞洲重要的模範。然而不管國民黨或者民進黨執政,威權復辟的保守風氣漸漸復甦,但來自民間的力量從來未曾停歇,一場深化民主的練習正在台灣各地舉辦,邀請願意聆聽、關心社會的您共同來參與。
(全民做伙參詳各地場次陸續舉辦中,歡迎訂閱電子報,密切追蹤最新場次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