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報
廢死聯盟說的話,是為《廢話》。
在2010年的死刑爭議裡,我們受封為「最邪惡的人權團體」,我們的主張,看起來確實狗吠火車,所以《廢話》也就是「吠話」。知其不可而吠之,汪汪!《廢話電子報》於2012年2月首次發刊,每個月發行的廢話電子報是廢死聯盟實踐與社會溝通的方式之一,我們期許自己用淺白、易懂的文字,透過定期的發刊,持續跟社會對話。
【怕死異語】以酒會友,為人權乾杯 — 訪黃峰偉博士與黃致豪律師
採訪/林欣怡(廢死聯盟執行長)、吳奕靜(廢死聯盟執行秘書)
文字整理/吳奕靜
東虹酒窖創辦人黃峰偉在台灣出生、南非長大,朋友都稱他Fred。全職從事商業工作之外,他也是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台南小組的成員,長期支持、參與人權運動,他曾推出一系列的「人權酒」,與南非憲法法院前大法官奧比‧薩克思(Albie Sachs)有著特殊的緣分,在其訪台時也多有協助。辦理過許多重大刑案的黃致豪律師,脫下律師袍還有著瑜珈老師、侍酒師的身分。本次廢話電子報促成兩人的對話,便是從「人權酒」開始,兩人是如何在忙碌的事業中「斜槓」跨足不同領域?又會如何看待死刑?兩人以酒會友,談酒也談人權。
黃致豪律師風塵僕僕步入「紅酒幼稚園」餐酒館,忙碌並沒有讓他顯得疲憊。等待的時刻,他起身查看一旁架上陳列的紅酒,一邊研究了起來。從台南北上的Fred 抵達,見面便是開朗的笑容和熱情的問候,為今天的訪談揭開序幕。
「一直都知道自己會回台灣。」
Fred自小學畢業就跟姐姐到南非讀書,一路讀到電機博士,畢業後在南非工作,但因為日日面對數字和機器的生活,令他逐漸感到疲乏,因此他決定回到台灣嘗試不同的挑戰。他從爸爸的工廠開始接觸業務工作,初期在台灣與中國商業往來中打滾適應,已經是一次的衝擊,又正巧碰上台灣當時已經有四年的時間沒有死刑執行,但時任法務部長的王清峰卻因為不願意執行死刑受到政治壓力下台,對比他所熟知南非早已於1994年廢除死刑的狀況,更讓Fred大感意外。他在前輩的建議之下開始參與國際特赦組織的台南小組,並自此和不同的人權倡議團體有更多的聯繫,因此了解到廢除死刑屬於相對沉重、困難的議題,樂於接受挑戰的Fred自此和廢死聯盟一拍即合。
那段期間剛好發生頂新黑心油的事件,Fred開始想方設法,希望能為故鄉帶來健康好品質的橄欖油。於是在2015年創立東虹有限公司,進口南非的橄欖油,幾次往來南非、台灣的機緣下,發現配合的廠商種橄欖也種葡萄,便接著展開葡萄酒的事業。「當時對酒還不太認識。但喜歡葡萄酒就是因為跟朋友在一起喝酒的氣氛。」Fred笑著說。為了賣酒,他設定自己要以「英國葡萄酒與烈酒教育基金會」(Wine and Spirit Education Trust,簡稱WSET)葡萄酒證照第二級為目標,積極參與課程、考取證照,同時,他設定自己的公司只賣南非的葡萄酒,因為他深愛南非,也渴望將南非好品質的葡萄酒介紹給台灣,即使賣酒經常是賠本生意也不足惜。
用人權酒詮釋生命的多元與美好
對於倡議團體而言,擺攤活動往往是推廣議題、吸引捐款的第一現場。在幾次擺攤推廣人權議題的經驗下,Fred想到也許可以將人權概念結合各式商品,不僅吸引群眾也同時幫往後籌辦人權活動提供自給自足的資金。除了和平、人權、自由等為名的彩虹手工皂(象徵性別友善)和T恤之外,後來Fred也加入「人權酒」系列。原本拜訪欲合作的酒莊時,Fred尤其會詢問的就是酒莊有沒有回饋社會的公益性質,「人權酒」的發想便貫徹這套理念,幫每一支酒貼上一個人權概念的酒標,用葡萄酒交朋友,也跟大家一起探討社會議題。
不過哪一種品種的酒能夠代表相應的社會議題?引用南非屠圖主教的說法:「南非是一個彩虹國度。」代表南非民族的多元性。安排了紅、橙、黃、綠、藍、紫六支酒,並從《世界人權宣言》的平等權、自由權、尊嚴權三項,以紅葡萄酒代表;另外三支酒則由《南非憲章》發想,首先是生命權。「從1994年南非開始有憲法法庭時,受理的第一個案件就是關於廢除死刑。」Fred說明。而後是隱私權、相愛權,大家可能會覺得相愛權會直覺聯想到LGBTI社群,但其實這支相愛權也包含了對不同種族、宗教的愛。這三支酒,則由兩支白酒、一隻粉紅酒構成。
其中品種有著Fred的巧思,前三支紅葡萄酒中,以梅洛(Merlot)紅酒代表平等權,Fred解釋:「它是一款有肉質的酒,酒精高,風味強。一般來說梅洛是女性的喜愛,以女性的方向來看待平等權,但南非的梅洛又是很有骨架的,甚至品酒時經常還是將梅洛擺在最後,便可以見得。我非常喜愛這支酒以這個角度來看的詮釋。」皮諾塔吉(Pinotage)作為南非的國寶酒,對照南非半世紀以來追求自由的歷史,則是代表自由權。最後由卡本內蘇維濃(Cabernet Sauvignon)代表尊嚴權。它單寧高、可陳年的性質,往往是陳年後味道表現較好,讓人想到人走到了老年的時候往往更加有韻味,而老人越是臨終,也就越凸顯尊嚴的重要。再以南非有名的白葡萄酒來看,白蘇維儂(Sauvignon Blanc)穩重、有個性的風格,很合適代表隱私權。夏多內(Chardonnay)是全世界種植最多,也富有變化的白葡萄酒、可塑性高──就像生命的樣態,因此代表了生命權。
「人權酒」系列,在2017年於焉誕生。每支酒的酒標是由南非著名插畫家Nanda Soobben的學生們所創作,Fred把圖做成明信片,可以用來寫國際特赦組織的個案聲援信或寄給朋友,讓圖和酒一起到世界各地旅行。葡萄酒中有「舊世界」、「新世界」之分,舊世界是指歐洲、中東地帶釀產的葡萄酒,所謂的新世界則是指歐洲國家到世界各地殖民後,從這些國家出產的酒,如美國、澳洲、紐西蘭、阿根廷、智利等。「人權酒」系列中正好有著兩種新、舊世界、不同品種與紅、白、粉紅酒,豐富多元的組合。
葡萄酒是關於分享
「我跟葡萄酒的交會應該是從在美國讀書開始。」黃致豪律師說。
在台灣念五專而後到美國讀心理學三年左右的時間,黃致豪律師分享起他在美國的生活。當時為了希望可以在短時間內修完學分、又有許多課程想要參與,他修了比同學們多一倍的學分。當年還是窮學生的黃致豪律師,因為美國氣候寒冷,物價又屬水最貴,他開始喝葡萄酒放鬆。「我是一個很緊繃的人,喝葡萄酒讓我可以進入較舒緩的狀態,於是越喝越多,有一天開始覺得,酒不只是酒精,其實它有很多不同的風味與感受。」黃致豪律師贊同Fred說喜歡葡萄酒是因為氣氛,因為葡萄酒是關於分享。現在的他也鮮少只是自己買一瓶酒喝,往往是和家人、朋友一起,即使不開心,也是一群人一起。
談起侍酒師和瑜珈老師的執照,黃致豪律師自我調侃說:「我有一個毛病就是做一件事情之後,久而久之,我會有種焦慮感是,為什麼要持續做這件事情?」一開始喝葡萄酒跟練習瑜珈都是為了紓解壓力,但到了一個階段後,他決定要學點東西,不能只是喝葡萄酒而完全不懂它。於是開始找書來看,當時還兼三份工,系上一份打工、精神醫院一份,另外一份則是在餐館,因為可以帶兩份即期的便當回家吃。就這麼一週一瓶10塊美金以下的酒,從典型美國加州的葡萄酒,跟著書喝到混釀的葡萄酒和較高級的區域酒如法國、義大利,逐漸變成兩週一瓶或一個月一瓶。
以酒會友
後來致豪律師參加了喜愛品酒的學生們共同組成的「一支會」,依照每月主題大家帶一支酒赴會,就可以一次喝到很多種酒,寫下品飲筆記。最後受不了才去上課程、考試成為侍酒師。期間也曾在賣酒的店家打工,提供選酒、餐酒搭配的意見,當時的老闆時不時會贈送即期的葡萄酒。「葡萄酒跟人很像,它有各式各樣的組成元素:有命運多舛的、有些出生嬌貴可是遇人不淑,存放環境不好、採摘方式不對,或者是一切都很好,但沒有人懂它,只是被大杯喝掉,不知道要醒酒、要等待,不知道如何去引出它的香氣。總覺得人有起伏跌宕,酒也是一樣的。」黃致豪律師若有所思地說著。
瑜珈跟葡萄酒也有相似的地方,重要的不是單純在於筋骨軟硬,而是正念(mindfulness),只集中在這個動作的當下,也就是心念、呼吸和動作結合在一起,無論能否做到體式的標準動作位置,它就是瑜珈。葡萄酒可以讓人暫時性遺忘許多緊繃的思慮,同時又有味覺與嗅覺的深層聯想。
問及有沒有特別推薦的葡萄酒,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對葡萄酒都沒有特別的偏好,不會因為是侍酒師或是葡萄酒經銷商就挑酒喝。每一支葡萄酒都有屬於它自己生命的故事,即便是同一批,也會因為存放的溫度、時間、地點影響它的風味。所以在喝葡萄酒的時候,不同價格都有它的好喝之處。
壞掉的酒也曾被深愛
「葡萄酒其實是最符合人類多樣化跟平等精神的東西。可能有貧富出身,可是每一支葡萄酒都有它自己的生命故事。」黃致豪律師分享,有一次自己準備考試希望鍛鍊嗅覺和味覺,為了想要記憶壞掉的葡萄酒(corked wine)的味道,,還向賣酒的店老闆要一瓶壞掉的酒。「我當時打開壞掉的酒,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其實那個味道是很可怕的,很像雨天淋濕的野狗,或者是雨天下水道中厚紙板的味道。我一輩子都記得那個味道。但是我硬吞下去後發現,即便連壞掉的酒,在第一層令人作嘔的味道之外,尾韻都有它味道的特色與原先的甘味。即便是被放棄的人或被放棄的酒,我還是會想知道它是怎麼被放棄的。」葡萄酒運送的耗損率是2%,有時狀況不好可能會到8%,但過程中是為什麼,這瓶酒它原先也是被愛的。但他為什麼壞掉,就像我們會問為什麼有人犯罪?這就表示再壞的人他還是有人性的,只是被外殼包住了。那瓶壞掉的酒可能因為黴菌感染、溫度不洽當或者酸化,所以為人所見的皆是難以接受的部分,但若願意看得深一點,它始終有一部分是沒有完全壞掉的。
Fred同意致豪律師的觀察。他說電影《尋找新方向》(Sideways)的女主角這樣形容葡萄酒:每支酒就是一個生命,什麼時候開它、喝它,它都不一樣,你要用不同的角度和心情看待它。或者像近期的電影《靈魂急轉彎》(Soul)裡面的角色22,就算在那麼多層的自我質疑、難以符合社會期待的焦慮情緒深處,仍然保有生命的本質在裡面。正是因為有各種不同的多元存在才美妙,酒是這樣,人也是。
沒有人會刻意釀出難喝的酒
兩人不自覺談及死刑的議題。一支酒都沒有放棄,又怎麼會放棄一個人的生命?因為一個存在就是一個可能性,這扇窗口可以讓你往回看,這支酒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同樣一個窗口也可以讓你往未來看,以避免下一支酒出現類似的瑕疵。沒有人會刻意去釀出不好喝的酒,自然也「沒有一個爸媽要花二十年去養出一個殺人犯。」如果透過接觸酒可以理解這些問題時候,人是不是可以多一點這樣的耐性去理解他人?
Fred說,自己的工程師專業訓練就解決問題,以「循環式品質管理(PDCA,Plan-Do-Check-Act的簡稱)」來看,殺掉一個犯罪的人不會解決所有社會中的問題,我們要做的應該是去了解跟預防,而不是一直殺。殺人償命的邏輯把不正常的事情變得正常,當我們賦予國家這樣的權力時,國家甚至可以改變法律就將人民給殺了,這是威權歷史早已訴說的事,台灣卻因為距離當時的年代氛圍有一段時間,而錯過從威權歷史看見死刑殘暴無情的視野。甚至有許多國外的實證研究顯示,沒有死刑制度的國家治安相對好,反而是因為有死刑制度,有人希望透過死刑制度一死了之,才因而犯下重罪。或者死刑執行後,往往還會再發生重大刑案,因為國家早已示範了暴力的「正當性」。
轉眼已經是離別的時候,席間兩人已經談起用不同國家、不同品種的酒來談各國死刑的主題。說起在台灣不那麼受歡迎的葡萄酒,大概就非代表著相愛權的粉紅酒莫屬了。「台灣的氣候很適合喝白酒和粉紅酒,尤其宴席中有很多肉、青菜,粉紅酒才是百搭的酒。」兩人不約而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