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案‧鄭性澤‧小五生‧罪與罰‧妞妞闖禍了─

─冤案‧鄭性澤‧小五生‧罪與罰‧妞妞闖禍了─

文/黃小奈（小學教師）

不久的兩個多月前，4 月 12日，5210天的失去自由，冤案死囚鄭性澤終於首度被傳喚出庭。那個星期二下午，綜合課，我和小五生一起看阿澤的紀錄片，我們討論，我們焦急，我們集氣。我和小五生們的心都已經插翅飛向法院，希望能有好消息。

「老師，他被關起來的時間都比我們年紀還要大了 ⋯⋯」
是啊，是那麼漫長的不見天日。

隔天，小宸早上一到校，就急急地問我：「老師！鄭性澤可以回家了嗎？」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全班霎時瀰漫著低氣壓這樣。

也許有人會想，為什麼要在小學五年級的課堂，和學生討論這些？為什麼不乖乖照著課本進度上課就好。

我則是想問，為什不要討論冤案？為什麼不要討論國家暴力？為什麼不要討論當國家暴力輾壓過來時，和朋友唱個 KTV 就會得到和死亡的擦身而過與十幾年無妄的牢獄之災？自由很可貴，每個人的性命都很可貴，那為什麼鄭性澤、邱和順、江國慶、蘇建和等人的自由與性命，我們不該一起來捍衛？

「無辜的人被判有罪，沒有人是自由人。」我將蘇案救援時喊出的口號，寫在黑板的角落。提醒自己也期望傳達給孩子，當在同一片土地裡有人含冤受罪，我們就無法真正自由。

而除了個案討論，也希望小五生能從貼近自己生活的校園故事中，慎重思考罪與罰的意義，所以我接下了《妞妞闖禍了》這本繪本的試教，也讓廢死聯盟的副執行長佳臻進到班級裡面來觀課。

試教那天，小五生們格外興奮，對於出現在教室裡的阿姨也充滿了好奇。兩堂中間的下課十分鐘，為了最快讓孩子們有印象，我說：「她是佳臻阿姨，廢死聯盟的佳臻阿姨。就是和很多團體一起救鄭性澤的那個廢死聯盟～」

小五生們眼睛晶晶亮，用著看偶像的眼神望著佳臻。這幕教學現場的插曲，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會嘴角上揚。

《妞妞闖禍了》是本無字繪本。所以我和小五生一起看每個畫面，一起討論畫面中的故事。一頁一頁翻過，我們確立了五年四班版的妞妞闖禍了。為什麼要特別強調是五年四班版呢？因為在第三個大跨頁中，畫面呈現的是妞妞的嘴裡叼著滿身是血的跳跳。大人們原本的預想是，這個畫面的呈現就足夠交代妞妞咬死跳跳。但小五生說，「不一定是有人傷害跳跳，妞妞過來保護牠，趕走壞人！壞人已經跑走了～」

「我們沒有看到前面的畫面啊！」

產生類似『無罪推定』這樣的想法太寶貴了，絕對不能用標準答案的框架去排斥限縮。所以我只好和小五生商量，如果我們今天先假設圖畫沒畫出來的地方，真的是妞妞咬死了跳跳，確立一個版本方便討論，下個學期有機會，我們再來試試另一個版本吧。

在一個跨頁一個跨頁取得協議後，故事大綱大致為：妞妞是仁全國小的校犬，有一天，牠被發現咬死了三年一班的班兔跳跳。三年一班的同學很傷心。而和妞妞交好的同學們，也在走廊上討論與回憶妞妞曾經的調皮搗蛋與活潑可愛。校長召開緊急會議，要決定妞妞的去留。此時，動物收容所的車子已開到大門口……

第二堂課，我請小五生分組討論，分別就校長、妞妞、跳跳、301學生、303學生（最常照顧妞妞的班級）進行角色扮演與闡述，闡述各自角色的想法，與該怎麼「處置」妞妞？

首先妞妞說，我本來就是雜食性還喜歡吃肉。我會反省，希望把我留下來。
嗯，第一步是清楚的認識自己，願意反省，是個有教化之可能的「加害者」。

303 學生的發言，可以和妞妞自己說的搭配著看。303學生說，狗是動物，牠不會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留下來，我們會訓練牠。

能覺知每個生命的天性，且願意訓練牠。是負責任的表現。

校長：把妞妞留下來，再給牠一次機會。
在這裡，我們看見了真正的教育家。

跳跳是讓我和佳臻最驚奇也最感動的一個組別。身為一個已經嗚呼哀哉角色的跳跳說，希望可以『公平對待』妞妞，不要殺死牠。引號中的公平對待，當天我沒有太大感覺，沒有特別停下來討論；但行文至此，我開始思索，跳跳沒有說留下妞妞也沒有說處罰妞妞，而用了『公平對待』。是否表達了身為一個被害者，「加害者」被公平的審判，事實得以釐清，才是真正的安慰與救贖呢？我不知道。

301學生試著感同身受的，大概是「被害者家屬」這樣痛苦的身分吧。身為班兔跳跳的照護人。而他們在老師急急地詢問該怎麼做時表達了：我們還很難過耶！

我也馬上致歉，抱歉啊～老師忘記留時間讓你們難過了。最後，他們決定要先拿香拜拜，與還是把妞妞留下來好了，畢竟他是校犬。正視自己哀傷的情緒，找方法寄託與抒發；但不將憤怒哀傷波及另一個性命。小五生教我的，永遠比我給予的，多更多。

另外再補充，討論到校務會議時，小五生也提出了應該讓目擊證人與抓住跳跳的警衛一同參加會議，會議才有代表性。

身為一個教室裡的陪伴者（我是這樣定位我自己的），即使每天相處八小時那麼長的時間，但我其實並不確定也不肯輕易幫小五生代言，是否因為先有機會討論冤案，曾試著理解刑求鄭性澤的警察，因為太生氣太想幫同事報仇，卻差點賠上另一條無辜的性命。是否因為先有機會看見「好人」、「公權力」的墮落，11歲的他們，來自不同家庭文化脈絡，平常也都嘻笑打罵你吵我鬧互不退讓的，但在討論「犯罪與處罰」這個命題時，才會呈現了不殺的「同溫層」。同溫層當然不是最好，但我願意相信，他們在分組討論彼此說服後，所選擇的，不論是留下妞妞訓練牠或「公平對待」牠，都是一條不便宜行事的道路。不輕易排除不輕易喊殺。而我不將這樣的價值觀定義為進步，而是友善。

文末，僅用小五生說的話作結：「因為妞妞也是一個生命。殺掉一個生命，跳跳也不會回來了。」

走出教室，當我們不再因為失去因為傷痛因為恐懼而忘記友善時，也許，我們能建構的將會是，越來越少失去，有能力撫平傷痛，正視恐懼與恐懼並存，更健康的世界。

圖書資訊：《妞妞闖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