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蛇談廢死－共學團試教報導

暖暖蛇談廢死－共學團試教報導

文／吳佳臻（廢死聯盟副執行長）

孩子對生命有最質樸的觀察

廢除死刑跟小孩有什麼關係
如何跟一群六歲到十二歲不等的孩子們談廢除死刑？這真是個艱困的任務。艱困不只在於這是個混齡的團體，而在於，這是一群選擇自學參與共學團的「暖暖蛇」（ㄌㄨㄚˇ ㄌㄨㄚˇ ㄙㄛˊ，河洛話意指「到處遊蕩」），在共學團的長期帶領之下，我知道這些孩子可是毫不畏懼權威、超愛問問題，甚至敢於對成人提出挑戰性的質疑。親子共學教育促進會針對國小學齡的共學團孩子們（還有家長），設計的「暖暖蛇」共學團，可不是固定在一個城市、一間教室乖乖地坐著上課，顧名思義，他們每週有一個主題，根據主題在臺灣各地上山下海，到處「暖暖蛇」，人在哪裡，教室就在哪裡。例如，想瞭解客家文化，就進駐到美濃，上音樂課就請林生祥來彈唱教客語童謠，想認識台灣文學就到鍾理和紀念館去；主題是海洋文化，就整團跋涉到澎湖去，直接親近海洋。這天，我跟廢死教育小組的成員珮芬，來到位於草山的嶺頭山莊，跟共學團的孩子們談談廢死。

我們午餐之後抵達，孩子們陸陸續續前來教室，大約12～15人，年紀最小的剛滿六歲，最大的十二歲，即將進入青少年階段。幫忙開場介紹這堂課的領隊（同時也是暖暖蛇孩子的媽媽）刻意用充滿挑戰性的口吻破題：

大人：廢除死刑這件事情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啊？這麼複雜的事情為什麼要跟小孩講？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暖暖蛇：有啊，萬一你成年做了一件嚴重的事情被判死刑，怎麼辦？

大人：我就是不會做壞事啊，不會被判死刑。

暖暖蛇：你長大你又不知道，你又不會預測未來。（其他人附和：對啊！）

大人：反正我覺得… 我絕對不會做壞事、也不會被關…

暖暖蛇：那是你覺得…

討論處罰壞人的最佳方案

被處罰的經驗
不論是死刑或是廢除死刑，要好好地講讓孩子理解，還真是不容易。我們從廢死教育小組發展出來的教案中取材，設定了幾個大段落帶領孩子討論。首先從孩子平常可能做錯事、被處罰的生活經驗出發，引導他們討論「做錯事的人該如何被處罰、什麼樣的處罰比較好、為什麼」，此外，從孩子日常接觸的新聞報導、自己飼養的寵物或身邊親友的經驗，認識「死亡」，並理解有一種現存的刑罰是以國家的名義奪走人民性命作為處罰，叫做死刑。

大人：如果在家跟兄弟姊妹發生爭執或讓對方受傷，爸媽會怎麼辦？會不會處罰？

暖暖蛇們搶著回答：不會處罰… 媽媽都用講的，不會用處罰… 我曾經被老師罰掃地（孩子提到以前在體制內小學上課的經驗）…

第一個問題就碰壁，親子共學團的第一大原則就是「禁止體罰」，所以，平常在其他地方問這個問題，可以得到各式各樣成人處罰小孩的方式，在這裡竟然問不出什麼精彩的內容。倒是意外問出一位大約10歲的女孩，說她之前在體制內學校曾經被老師誤以為是踢球打到老師的肇事者，不分青紅皂白地被處罰，旁邊的人補充「她老師超兇的，沒事就罵同學，而且那個同學根本就沒有錯」，共學團的孩子學習到的是就事論事。我們決定把場景很快地拉到家庭之外…

大人：如果今天走在路上，有人故意或不小心拿刀子揮舞，讓旁邊的人受傷，該怎麼辦？

暖暖蛇們開始七嘴八舌：他會被警察抓起來… 可以罰很高的罰金…給他判死刑（關鍵詞終於出現！）…把他關起來，然後電他… 先關十年，關一陣子再把他放出來，如果他又傷害人，再把他關起來… (有人補充：可是還是要給他基本的東西，例如食物，不能把他餓死)可以判他有期徒刑或無期徒刑…或是把他關到死這樣他就不能再出來殺人（其他孩子問：一直把他關到死，不是跟死刑一樣？）…

接著我們解釋了何謂加害人、何謂被害人之後，開始跟孩子討論，誰有權力處罰加害人。

大人：如果要關起來，誰可以有權力決定把加害人關起來？

暖暖蛇：不能直接把他關起來，要先處理一下（要由法官審判），看要關幾年…

大人：可能是關起來，或是判死刑，對不對？

暖暖蛇：如果你（加害人）殺他（被害人），又有一個人來殺你，然後又有另一個人把殺你的人殺死，大家就會一直殺來殺去，那怎麼辦？（孩子，你突破盲點了）

大人：那就把這些殺人的人全部抓起來關不就好了？還是我們應該想辦法讓人停止殺人？

為了讓孩子們瞭解抽象的司法，我們又解釋了警察、檢察官、法官的職責，同時還岔題聊了「被冤枉」這件事，孩子們還提醒我，如果檢察官要問我的不在場證明，確認我這天是否在共學團，一定要跟他說清楚是哪個共學團，還有是上午還是下午。

如果殺死他，一個生命就沒了

死亡的處罰
直接談死亡或者讓孩子看相關圖片，實在太不適合，也太過殘忍。所以，我們先從河馬阿河摔死的意外開始談死亡，接著聊到網路上流傳小弟弟把寵物魚沖到馬桶內的事情…

大人：為什麼阿河死了大家覺得難過？為何小弟弟的魚沖走了他會哭出來？

暖暖蛇：因為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就沒有了（有人聰明地說：可以再養一隻）…

大人：但那不會是一樣的，每個生命都是不同的。

接著我們談人類的死亡原因，可能是年老、生病、車禍、颱風、或是遭受到像是巴基斯坦白夏瓦學校被攻擊事件而喪命，這時，孩子們對於人的死亡應該更有具體感受和想像…

大人：你對死亡有什麼感覺？你會想到什麼？

暖暖蛇們：會覺得難過、要小心、害怕、緊張、不舒服、（想到卡通或電影裡頭的死亡）覺得好笑…

大人：如果是謀殺呢？國家可以幫我們把壞人殺掉！

暖暖蛇：可是壞人有可能是一時心情過不去就殺人，或是想不開，有些是瘋子或喝醉酒…

大人：如果發生殺人事件，誰有權力可以處罰壞人？例如被害人的爸爸媽媽，或是我請國家把壞人殺掉？

暖暖蛇：不可以！

大人：那該怎麼辦？如果不殺掉，國家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

暖暖蛇：可以把他關著。

大人：但是要花錢養他或者他還是會出來啊！

暖暖蛇：他可以自己去別的地方「暖暖蛇」…

大人：除了處罰，我們要不要讓做壞事的人變好一點？

暖暖蛇：要。

大人：要不要讓他知道自己做錯事？

暖暖蛇：要。

把壞人埋起來，但是要有人餵他吃包子

最好的處罰方式
接著，我們請小孩分成兩組進行討論「如果今天甲殺了乙，你認為最好的處罰方式是什麼？為什麼？誰有權力處罰？」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孩子們想出了許多有創意的處罰方式。

暖暖蛇A：關起來，變成快樂的死刑犯，然後要餵他吃東西。

暖暖蛇B：關在水裡面，只有頭露出來。

暖暖蛇C：把他埋在土裡面，但是頭要露出來，有一個人要餵他吃饅頭，等他變好才可以出來。

暖暖蛇D：要先關11年，檢查是不是他做的，如果不是他做的，就可以出來。有時候讓他出去跑一跑再回來（如果他不回來呢？）沒關係啊，我們就會知道他在哪裡，因為有監視器。（誰可以看監視器？）警察。（其他沒關係的人可以看嗎？）不行，因為警察要抓小偷，所以可以看。

暖暖蛇E：關起來，請一個老師在裡面教他改過向善，如果他真有心要改過向善，再把他放出來。（要關多久？）10年。（如果有人覺得他實在太可惡了，怎麼只關10年？）10年很久了耶！不然關15年。（如果他又殺人、關起來出來又殺人呢？）那就等到他改過向善，（如果他假裝改過向善呢？）他不可能假那麼多次嘛！

暖暖蛇F：關1年到10年，用監視器觀察他每天在做什麼。如果他想逃出來表示他沒有想要改過自新。（說不定因為他太想念小孩，所以忍不住逃出來呢？）那就把他的小孩帶來給他看。然後他每天都可以傳一個簡訊給警察，每天都要寫一個報告，要寫一千個字。

暖暖蛇G：跟他聊一聊，問他為什麼要傷害別人？因為其他的處罰方法都會讓他受傷。（如果關起來呢？不會受傷啊！）會，可能在抓的時候會讓他受傷。

暖暖蛇H：如果殺死他，一個生命就沒了。他可能需要有人關心他。

暖暖蛇I：要給他死刑，這樣他沒有下一次機會去殺人。

暖暖蛇J：關起來就好，因為被關起來很痛苦，下次就不敢。

至於問到「誰有權力可以處罰加害人」，許多孩子都不太確定，也許是對於司法權力的概念還是很模糊、抽象，但至少他們都認為，被害人的親人也不能把加害人殺掉或是把他關起來，甚至有人說「誰都不能決定」。

除了死刑還有什麼選擇？

死刑的真相
最後，我們以實際案例為基礎，設計了一個兩歲小孩被媽媽的友人殺害的故事，隨著每段故事不同程度細節的揭露，對孩子提出問題，請他們思考並回答他們的選擇。這是個單親媽媽帶著兩歲小安生活的故事，某天小安的媽媽因為要工作將孩子托給一個喜歡賭博、情緒暴躁、不知道如何照顧小孩的朋友阿明，阿明為了讓小安安靜下來，餵食他吃安眠藥和感冒藥，用枕頭悶死了小安。

大部分的暖暖蛇孩子不同意將阿明判死刑，因為他們認為，阿明雖然要為小安的死負責，但是媽媽也有責任，而且阿明不是故意的。如果阿明不會照顧小孩，應該要問小安的媽媽，或是拒絕幫她帶小孩。大部分的孩子也同意，如果有人可以跟阿明聊一聊，讓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他有可能會悔改。此外，他們認為小安的媽媽不可以為了報仇去把阿明殺掉，因為「每個人都有生命」。最後，為了預防這樣的傷害再次發生，暖暖蛇孩子們提出各種建議，包括不要賭錢、先問好怎麼照顧小孩再幫別人帶小孩、小孩可以跟媽媽去上班等。
一個完整的故事，比單純呈現一個犯罪事實，更可以讓孩子思考犯罪成因、每個人在生活中可能面臨的各種困難選擇、甚至幫忙想出除了死刑之外的解決方法。

在台灣，殺了人可能被判死刑，但卻不一定會被判死刑。

大人：請你們猜猜看，什麼樣的人不能被判死刑？

暖暖蛇們又搶著回答：被冤枉的，被威脅的、被要求的，例如被好朋友威脅說你不殺他我就殺了你；小孩也不行判死刑，15歲的可以，可是像我們這樣（年紀）的小孩就不可以（這時，一位較大的女孩喊道：唉，我快11歲了，你知道嗎？）；有時候是不小心（犯錯），又不是故意的。

大人：台灣的法律規定，18歲以下不能被判死刑，但是有些國家像是伊朗、伊拉克就可以

小暖暖蛇：還好我現在九歲。

大人：太小的不能判死刑，太老的呢？未滿十八歲和超過八十歲都不能判死刑。

暖暖蛇：對，你可以把他關起來，可能沒幾年他就死掉。

大人：懷孕的女生也不行。

暖暖蛇：要等寶寶長大，寶寶出生就可以喔？（對啊）那寶寶誰照顧？

大人：這是國家沒有想到的問題吧！如果精神障礙、身心障礙、智商較低的也不能。

暖暖蛇：為什麼？（其他人幫忙回答：因為他可能搞不清楚，不知道自己做什麼。）

課程最後，我跟大家介紹了台灣去年（2014）四月底有死刑執行，孩子問「為什麼？他們做什麼事情？」我以杜氏兄弟的案子舉例說明，案件發生在中國，但台灣的法院都沒有看到證據就判死刑，但是現在人已經都被槍決了，來不及救了。接著我翻開去年出版的《亞洲不公平審判報告》，讓孩子看看亞洲地區哪些國家已經廢除死刑、哪些還在執行、哪些每年執行超過一千人以上，孩子顯得很有興趣，不斷地問地圖上哪個色塊是哪個國家，以及執行方式。
一個下午跟暖暖蛇們的討論過程，讓我非常樂在其中，與其說我們是來告訴他們什麼是死刑、為什麼要廢死，不如說，他們對於生命價值和人性尊嚴的理解，已經透過他們最質樸的回應給我上了一課，遠勝各種冠冕堂皇的詞藻。

【延伸閱讀】
亞洲不公平審判報告 II : 死刑並非亞洲的共同價值
2014年4月29日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