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浩劫:美國內戰》:自願關閉感情,然後就習慣所有的冷酷死亡

文/林運鴻

 

2014年,由於專制復辟與親俄政策,烏克蘭發生「尊嚴革命」。在首都基輔的「獨立廣場」,軍隊向抗議民眾無情開槍,但奇怪的是,許多民眾雖然目睹殘暴殺戮,但他們沒有奔逃,反而堅定地走向鎮壓者。事件的犧牲者後來被稱為「天堂百人」(Heavenly Hundred)。

後來,記者詢問倖存者,你們為何不逃?倖存者說:「我們知道軍隊正在開槍,所以才要看著他們的眼睛,要他們記住中槍者的臉龐。」這樣的勇氣其實是任何革命最困難的部分:革命者居然相信,暴力機器可以被喚起人性。

2024年的電影《帝國浩劫:美國內戰》(Civil War),思考上述命題的反面,在人逼近苦難時,何以無能去同理設想?何以對之習以為常?雖然台式超譯又一次正常發揮,中文片名「帝國浩劫」云云,很容易給觀眾帶來錯誤期待,但本片並非大場面戰爭動作片,而是馳向死亡的小眾公路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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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示意圖,與影片無關。圖/Photo by Daniel on Unsplash

本片從一處架空歷史情境開場,美國總統就內戰情勢發表全國電視演說,聲稱政府對叛軍即將獲得「最偉大勝利」。然而總統的肢體語言卻無法隱藏他的深層恐懼,從來回穿插的新聞影片可以知道,各地暴亂四起,公路上堆滿燃燒的汽車、染血的平民,美國已經陷入了史無前例的騷亂。總統非常清楚,政府軍節節敗退,自己也即將被殘忍取走性命。

在旅館電視前,經驗豐富的戰地記者李(Lee)看穿了總統的色厲內荏,同時她更嗅到了爆炸性頭條的潛力──還有什麼比「垂死的總統」照片更具「新聞價值」?於是她偕同兩個老練同事,以及路上偶遇的年輕攝影記者潔西(Jessie),四人穿過烽火遍地的美利堅,打算前往白宮,紀錄美國總統的處決時刻。

《帝國浩劫:美國內戰》的鏡頭優美內斂,「拍攝死亡」是這部電影貫穿終始的旋律。影像敘事不時插入被攝影記者定格的黑白照片,這些圖像是被戰火蹂躪的小鎮、中槍倒地的士兵、被酷刑虐待的戰俘……死亡的影像獵奇又煽情,但它們是現實的剪影?或者只是,新聞媒體上一瞬即逝的破片?

電影刻意略去內戰發生原因,但是空洞的政治語言,「再次偉大」、「上帝之名」、「捍衛美國」透過汽車上的廣播不斷迴盪。從隱晦的線索拼湊,電影中的美國分裂成數個陣營,種族主義也熱切復甦──片中的士兵持槍質問:「你是哪種美國人?」然後毫不猶豫射擊平民。

本片也細膩地拍出了,記者前輩和初生之犢之間的張力。成名的李在街頭衝突中拯救了剛入行的潔西,但這兩個人真正的差距,不只是業界聲望或拍攝技巧,而是從事這份凝視死亡、拍攝死亡之特殊職業,所不可或缺的強大心理素質。

在這趟前往白宮的旅程中,主角一行目睹內戰導致的人間地獄。戰士將滿身鮮血戰俘懸吊在車庫中,應該剛剛發生過殘酷刑求;士兵在路旁挖坑掩埋,但坑洞裡全是不著軍服的有色人種平民。年輕潔西原本對於「戰地攝影記者」充滿浪漫想像,但是當無辜者在眼前毫無價值死去,自己也差點喪生於無差別殺戮,她丟下攝影機,滿面淚痕、暈眩嘔吐,原來暴力的極致是那麼不可承受。

身為前輩,李則「冷靜」得多,她數次教誨潔西,記者必須有抽離的本領。其實李並不冷漠,她擔心後輩的安危。但李也並未共情,因為她知道,被死亡震撼就是戰地記者「長大」的過程。

前往華盛頓特區的短短五百多公里,年輕的潔西很快獨當一面──同事被殘殺、公路上兩方駁火、街頭恐怖攻擊、小鎮頂樓上荷槍實彈的駐軍……。不斷靠近死亡以後,潔西身披黃色記者背心,在子彈呼嘯而過的戰場上,按下快門宛如士兵果決開槍,她居然比特種部隊更加身先士卒。昨日還在啜泣的女孩,今日成為一名懸宕人性、只為「客觀」紀錄死亡的專業記者。

但最諷刺的是,儘管匆匆上陣的潔西「瞬間長大」,但多年來在前線拍攝殺戮影像的李,卻逐漸失去鐵石心腸。夜裡的噩夢全是早年親身經歷的血腥戰場、劫後餘生反而把多年同事中彈死亡影像從相機中刪除。在故事最後,李更「喪失專業」,在白宮槍戰中,她沒有急著捕捉戲劇性停格,反而飛身撲向年輕的潔西,因為士兵高舉自動步槍準備開火射擊……

在這趟「追尋死亡」的旅程中,兩位主角的對照極為鮮明:潔西越發「勇敢」,李卻不斷「退縮」。李的退縮或許是職業倦怠、或許是戰爭創傷,但必須追問的是,是什麼原因,讓年輕女孩潔西對眼前無數屍身無動於衷?

其實「麻木」是一種保護機制──閱讀災難與戰爭倖存者的口述史,可以從中發現一種普遍反應:當所愛的人、珍視的事物逐一消滅,留下來的那個人就會對一切「失去感覺」。在苦難發生的一開始,人們通常吶喊、哭泣、憂鬱、沮喪。但是假如苦難無窮無盡、假如人們持續失去每一樣對自己有意義的事物,受難者便會陷入無聲的「平靜」。

烏俄戰爭爆發後,記者拍攝一位烏克蘭老婦,她每日面無表情,靜靜坐在被炸成廢墟的家門口──那並非絕望。而是在失去親人、失去家園等等所有美好之後,人類已經不會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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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烏戰爭中遭摧毀的建築。圖/EU Civil Protection and Humanitarian Aid (CC BY-ND 2.0)

這也是為什麼,在戰地、性侵、礦災、空難等等極端情境中,有時我們會陷入「解離」徵狀──在主觀上,當事人彷彿靈魂出竅,他從不遠處看著身遭苦難的自己。為了保護人格完整,大腦創造出幻覺性的距離,假裝把親身遭遇當成是旁邊攝影機的中性紀錄,就像媒體上報導非洲飢荒、南美政變、中國集中營那樣,那些是外來的空洞影像,並不真正關「我」的事。

必須承認,消化劇烈痛苦需要大量情緒資源,這也是人類為何以麻木回應天地不仁。在《帝國浩劫:美國內戰》結尾,李為了掩護潔西,被流彈擊斃,但被戰爭暴力一再洗禮的潔西只是目光呆滯,短暫遲疑後,她冷酷推開屍身,儘管眼前逝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職涯偶像,更在過去數天內生死與共。

何時開始我們對於可怕的死亡感到麻木?又是何時開始,這一麻木終於恢復健康的疼痛?本片的主題,正是人性從現場苦難的「解離」:正因為導師與恩人的死亡無從承受,潔西的潛意識只好要求自己袖手旁觀,把人類的死亡印製成一張張黑白底片。拍下李的死亡瞬間,接著異化後的青年就暫停了旅途點滴,她只需要執行唯一任務:趕快站起來,走進總統房間,完成「受訪者」被處死瞬間的最後拍攝。

苦難太過龐大、太過深沉的時候,脆弱的我們就自願關閉感情──然後,我們也就這樣,「習慣」所有那些冰冷蒼白的死亡。


《帝國浩劫:美國內戰》

英文片名:Civil War

導演、編劇:艾力克斯嘉蘭(Alex Garland)

出品年份:2024

片長:109分鐘

級別:輔導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