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都青年》：死去一名大馬公民，但無國籍者從未倖存

文／林運鴻　

警語：本文內容涉及電影劇情，敬請慎入。

台灣人一向對東南亞鄰居頗為陌生，然而，《富都青年》鏡頭中的熱帶風景，卻讓我們「似曾相識」。

電影裡的南洋風土，是只穿內褲也難以入睡的悶熱、是摩肩擦踵的傳統市場、是彷彿人肉瀑布的機車大軍，還有圍繞玻璃鋼骨高樓的貧窮下賤社區……諸多元素也是台灣常見景色。但地理的相似卻無法掩蓋政治的分歧──台灣是華人為主體的國家，我們華人既是文化主流也是社會中堅，從未嘗過「低等」待遇；但馬來西亞長年施行「排華」政策，數十萬土生土長的華人居民，苦於無法取得「馬來西亞國民」正式身分。

《富都青年》兩位主角，在街頭苟活的哥哥阿邦與弟弟阿迪，就是上述種族政治的犧牲品。兄弟倆無法在銀行開戶、不能享受教育醫療選舉等基本權利，甚至，想考一張機車駕照，都因為「無國籍」而求告無門。

然而他們的滿腹委屈，遠遠不止缺少一張藍色身分證。在電影中，阿迪在警察盤查非法仲介的現場，受虐野狗般承受腳踢與巴掌。在路邊打工洗菜的阿邦，光是察覺警察靠近，就瑟瑟發抖不敢抬頭。還有深夜發生在簡陋貧民窟的雷霆突擊，國家暴力穿上制服挨家破門，在公寓裡聚居的無國籍者，如果不想被捕遣送，就得光著身子倉皇翻窗逃入黑沉沉的防火窄巷……

在警方「強勢執法」背後，或許是難以辯解的，馬來西亞社會對無國籍者的體制性排除。

因而，《富都青年》第一場悲劇已然註定：老實木訥的阿邦愛上緬甸難民女孩，卡片傳情，相約天台見面，女孩用眼睛道出真摯承諾，聾啞無妨，貧窮不怕，我留下來餘生相依。可是聽障者不能用言語回應，也不敢拿出早早就買下的定情絲巾──最後阿邦決定放手，悄悄躲進騎樓陰影，眼看著取得難民庇護身分的緬甸女孩離開骯髒逼仄的無國籍聚落。

揮之不去的自卑、恐懼、不自信，連鎖般導致第二次更大悲劇：弟弟阿迪失控襲擊社工，社工倒於血泊仍有氣息，但哥哥阿邦匆忙走進「案發現場」，這時好巧不巧，另一位無國籍勞工居然帶來南洋咖哩敲門拜訪。此刻一向溫順怕事的阿邦，為了躲避「誤解」，慌張地蓋住受害者口鼻而不敢應門，重傷的社工也就此死亡。

儘管我們不能為阿邦、阿迪因衝動和驚惶的犯行辯護，然而兩兄弟的命運，卻有著被宿命決定的「邪惡」。台灣「華人」向來是優勢族群，從未受困於「公民資格」，但在我們這個號稱多元融合的島嶼上，「次等居民」卻上演過許多次，不被人們記憶討論的《富都青年》前傳。

一次是1986年的湯英伸案，鄒族青年湯英伸勤勉聰明，下山後卻屢受漢人雇主欺壓，被吞沒薪金又遭扣押證件，於是酒後憤而行兇殺死雇主一家三口。槍決時，湯英伸堅拒麻醉處置，他說自己「罪有應得」。事後看來，湯英伸對自己的惡行深深自責，但他並非泯滅人性，而是來自1980年代台灣原住民的普遍困境：部落男子在平地零賣廉價勞力、部落女子往往還未成年便被賣入火坑淪為雛妓。湯英伸心中確實有恨，積累的不公義讓原民青年被惡魔蒙蔽。

另一次則是2017年阮國非案。阮國非是來台工作的越南青年，他除了逃離雇主，另謀出路，並未犯下任何錯誤。然而台灣社會將外籍移工視作可憎異物，也不過就是一次孤身流連河岸，當時阮國非大概還服下一點藥品，心智陷入恍惚，就被趕來的台灣警察亂槍射擊，然後在圍觀人群眾目睽睽下，任憑他鮮血流乾悲慘殞命。

無論湯英伸、阮國非，人類如果不被「制度」承認，就只得承受阿邦阿迪所遭遇的，歧視結構下的決絕宣判──若問湯英伸為何一夕被仇恨淹沒？赤貧的阿迪、沒有出路的阿迪，他罔顧同儕死活而去幫傭地下市場的人肉交易、也在長年憤怒委屈後突然暴起意圖侵犯社工，只因眼前任何生命，不過自身苦難的替罪羊羔。

再問阮國非為何在異鄉失神掉魄？阿邦意外殺人，搭上長途客運逃亡，路途上瞬間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弟弟大聲呼喚也不聽不聞──生命若卑賤至求告無門，要嘛就如阮國非主動用藥換取迷茫，要嘛就如阿邦承受不了重重變故而大腦自行斷片。

或許可以這樣說，《富都青年》殺死了一名大馬公民，但兩名無國籍「兇手」，卻從來見不得光、老鼠般匍匐，他們從未抬頭挺胸好好存活。

在電影結尾，自首後等待絞刑的阿邦終於爆發，操持手語對獄政人員無聲控訴：自己只是渴望愛與幸福，卻從未獲得垂青。既然人生無可留戀，那麼「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此外不再有其他願望──自願放棄生命的人，真的沒有其他願望？

對於這一提問，卻只有電影觀眾能在另外的世界中持有「全知視角」。無論宗教導師或法官警察，都看不見阿邦經歷過的漫長生命。唯有畫外觀眾因為電影藝術的魔法，有了額外特權去一一洞察：阿邦之所以甘願伏罪，並非生無可戀。無論社工真正死因，或者誰才「罪有應得」，總之阿邦自知受困於聾啞與貧窮，如果非得有個「人」給體面公民償命，乾脆就是無足輕重的自己。自己沒有家、沒有尊嚴、沒有未來，卻有「弟弟」不離不棄。阿迪總是比阿邦更有機會一些，他有耳朵、有青春，還多自己一張最最要緊的、有機會被國家社會承認的「報生紙」（馬來西亞境內出生證明）。

所以哥哥慨然赴死。所以哥哥隱瞞真相。一個幾乎沒有被世界疼愛過的人，仍懂得犧牲，仍懂得奉獻。請你珍重再珍重，領受生之莊嚴，我最親愛的兄弟。

《富都青年 Abang Adik》

劇情片 / 115 分鐘

監製：李心潔

編劇、導演：王禮霖

主演：吳慷仁、陳澤耀

獲獎記錄： 金馬獎最佳男主角

台灣上映時間：2023 年 12 月 1 日

發行商： 甲上娛樂（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