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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0年的死刑爭議裡,我們受封為「最邪惡的人權團體」,我們的主張,看起來確實狗吠火車,所以《廢話》也就是「吠話」。知其不可而吠之,汪汪!《廢話電子報》於2012年2月首次發刊,每個月發行的廢話電子報是廢死聯盟實踐與社會溝通的方式之一,我們期許自己用淺白、易懂的文字,透過定期的發刊,持續跟社會對話。
【廢死星期四X怕死讀書會】《陪你讀下去》側記
【廢死星期四X怕死讀書會】《陪你讀下去》側記
文/吳奕靜(廢話電子報特約記者)
時間|2022年3月17日(週四)晚上7點
地點|左轉有書(台北市中正區鎮江街3-1號)
主持|羅禮涵(廢死聯盟倡議專員)
主講|郭怡慧 Michelle Kuo(《陪你讀下去》作者)
與談|王以凡(桃園地方法院主任調查保護官)
《陪你讀下去》這本書集結了郭怡慧在美國監獄陪伴獄友閱讀與對自身階級反思的過程,這與廢死一直以來對於監所議題的關懷不謀而合。《陪你讀下去》的作者分享她在美國黑人社區的教學與陪伴,到前往監所與被控殺人的學生展開讀寫歷程,陪伴能帶來什麼樣的力量與反思?同時,我們也邀請桃園地方法院主任調查保護官王以凡與談,分享與少年事件當事人接觸的實務經驗與現況。
美國密西西比河三角洲是郭怡慧對監所議題展開探索的起點。圖/alannasubgirl (CC BY-NC-ND 2.0)
種族隔離政策的幽靈
郭怡慧,英文名Michelle,是台裔美國人,美國密西西比河三角洲(Mississippi River Delta)是當年23歲的Michelle對監所議題展開探索的起點,長居此地的主要是黑人族裔,歷來充滿種族不平等、奴役與貧困的問題,這裡也是1960年代黑人民權運動人士經常拜訪的地方。在阿肯色州的飛利浦市隨處可見的棉花田,原本是在地非裔美國人擁有的,但如今這些土地和作物已成為跨國企業的財產。1919年飛利浦郡當地人曾為了爭取作物和經濟生存權集結起而反抗,卻發生「艾林大屠殺(The Elaine Massacre)」事件,時至今日歷史仍然無法被好好談論。對當地的非裔美國人來說,他們不願意再多提起這段傷心的過往;而對白人來說,他們也難以去背負、正視這樣的過去,不願意主動提起,然而這件事情卻從未真正「過去」。
在尚有種族隔離政策時,第一位堅持要去上學的黑人伊莉莎白·艾克福德(Elizabeth Eckford)促成許多改變,然而多年後即使種族隔離政策不再,當地白人仍為了避免和黑人上同一所高中,建設起許多私立學校,所剩的公立學校便成為黑人就讀的學校。Michelle落腳的海倫娜學校(Helena Public School)正是在這個歷史脈絡下的「黑人學校」,校內招收的學生多是學期成績低或持有藥物,吸毒或販毒過的學生,甚至是被學校放棄的學生,許多被退學的學生都來到這裡就讀。學校裡沒有圖書館、音樂課、體育課或心輔中心,卻有一位負責維持秩序的警察。每當有學生在校內打架,就會有警車來將打架的學生們送到縣立監獄去關一段時間「好好想想」,即使這些學生只有14-16歲。
初來乍到時,Michelle很希望可以激起學生對學習的興趣,但現實是:學生亞裔面孔感到陌生,她難以跟學生建立起連結,她原先期待讓學生們認識重要的民權領袖和民權運動等,但學生卻相當無感。直到她開始在課堂上建立小型圖書室,從辭典到科幻小說、詩集等帶入,才終於激起學生的好奇與閱讀慾望。圖書室讓原本很難靜下來的學生們能夠開始一個好好跟自己對話的時間與空間。這樣的經歷也讓Michelle意識到,作為老師其實無法單向灌輸學生應該具備什麼樣的特質、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是要讓學生有機會去了解自己,去思考他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儘管黑人民權運動的歷史很重要,但對學生而言更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過程。
當學生成為殺人兇手
逐漸適應後,Michelle遇到了派屈克,15歲的他還在念國二,因為屢次曠課而來到這所學校。即使經常有曠課的狀況,但只要Michelle去找他來上課,他就會到課,逐漸地,閱讀詩歌跟文學已經成為派屈克非常喜歡的事情。然而,當派屈克得到最佳進步獎的同時,Michelle也拿到法學院的入學許可。Michelle很希望自己可以繼續留在海倫娜教學,卻因此與父母起了很多衝突,最後她還是去就讀法學院了。法學院第三年期間,她接到派屈克與人爭吵並殺死對方的消息,她感到非常意外,因為派屈克在學校從來不打架,且通常是解決衝突的人。事後Michelle反省,認為自己的看法非常中產階級,「其實每個人都是有可能走上暴力一途,就算是在場的你我也一樣。」
Michelle到監所看訪派屈克,才知道原來在她離開海倫娜去讀法學院的那一年,派屈克就輟學了。事件起因於派屈克的小妹很晚了尚未回家,她是念特殊班級的學生,媽媽於是請他去找妹妹。回到家門口時,派屈克發現妹妹身邊跟著一位男性,那位男性是社區中人們都知道有在用藥且有攻擊性的人。當時派屈克非常害怕,想把對方趕出他家,但對方怎麼樣都不肯走,情急之下他用刀刺了對方,對方被刺倒,等待救護車到來的時候就過世了。
化身監獄圖書館員
Michelle隨後選擇延後商業律師事務所的工作邀約,試圖挽救派屈克的處境,她回到飛利浦郡從事非營利組織的法律扶助工作。派屈克入獄時已經有一個女兒,Michelle鼓勵他寫信給女兒,但派屈克信件內容卻充滿道歉,和多數的受刑人一樣,派屈克不知道還能給女兒什麼。於是Michelle化身為往返監獄的「圖書館員」,她帶著各式各樣的文學作品,包括字典,她希望派屈克得以透過文學去想像外面的世界,並寫在給女兒的信中。在美國已經有很多報告都顯示,監所環境非常惡劣,充滿暴力且缺乏各種形式的支持,包含心裡輔導等資源。透過閱讀、學習和書寫,Michelle試圖為派屈克撐出喘息的空間。
Michelle和派屈克所閱讀的詩詞充滿了獄中生活狀態的隱喻,讓派屈克一下子就能與作品產生共鳴。像是黑人民權運動者法雷迪·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的作品,談及聖誕節時白人奴隸主會給黑人奴隸很多酒,讓他們喝個爛醉,在隔天工作時便會感覺昏昏沉沉難以振作,需要花更多的力氣恢復精神體力,讓黑人奴隸們誤認為自己沒有能力去為自己的人生努力,甚至以為自己其實並不想要自由。派屈克從自身的經驗很快地理解文中的描述,那種認為自己不值得擁有一切的感受。
他們也讀瑪麗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寫給女兒的這段文字「每當你對自己的生命感到懷疑時,希望你能明白,對我來說你是個神蹟,甚至是比奇蹟更好的存在。」派屈克在讀到這首詩後,終於開始以這樣的意念去提筆寫詩給自己的女兒。「妳閉上眼睛去聆聽文字的聲音,我心裡記得這首詩,我也希望妳可以了解它,」派屈克這樣寫著。
《陪你讀下去》中文版書影。圖/廢死聯盟
面對觸法少年
《陪你讀下去》出版後,Michelle參與了2005年展開的「監獄大學」計畫,遇到跟派屈克的遭遇很不一樣的札奇(Zakee)。札奇認為寫作是很療癒的事情,進監之前他就不容易表達情緒,而如果在監所中展現自己的脆弱,更有可能因此被針對欺負。在參與「監獄大學」時間,札奇理解到很多過去從未思考過的事情,最後他透過學習和信仰讓自己自由,在獲釋之前,至少可以取得精神上的自由。這讓Michelle反思自己是不是精神上自由的人,她認為自己其實常常沒有做到,諷刺的是,讓她感到最自由的時刻往往是跟這些受刑人相處的時刻,因為可以和他們對自由的探尋共感。
回到台灣的經驗,桃園地方法院的主任調查保護官王以凡分享,《陪你讀下去》的過程其實正是觸法少年所需要的陪伴,書中許多環節都跟現在台灣觸法少年的處境吻合。以凡接觸到許多少年就跟派屈克一樣家庭困窘,比如父親販毒、母親靠清潔工作維生,妹妹有智力障礙需要生活上的協助等,貧窮讓生活的困境更不容易被看見。她也常發現有孩子目睹或發現家人自殺,造成童年創傷經驗,工作多年來,幾乎每一種創傷經驗的少年她都遇過。
《少年事件處理法》是少年調查保護官所依循的法律,因為觸法者的身分特殊,不禁讓人想問:少年的受害經驗(童年創傷/環境影響)會不會是少年觸法的成因?《少年事件處理法》的出發點認為,是社會沒有將環境維持好,以至於讓少年暴露在負面學習的風險中,才產生觸法行為。因此,以凡的工作就是:如何站在贖罪精神的視角,去重新調整觸法少年生長的環境。
《少年事件處理法》第一條:為保障少年健全之自我成長,調整其成長環境,並矯治其性格,特制定本法。
以凡表示,《少年事件處理法》與《兒童及少年福利與權益保障法》的福利服務取向不同,少年司法畢竟是一個強制力,在處理過程中必須非常注意少年的自主性,盡量將成長的方向留給少年自己做決定,同時去協助少年將其環境調整成得以安全去體驗、嘗試,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向,試著去導正少年的行為模式。這其實也符合《兒童權利公約》第12條的表意權,而在第24號一般性意見中也有實務上的相關做法可供參考,去權衡、引導溝通少年的想法有機會如何實踐。
進行觸法少年調查時,少年調查官會到家中進行訪問。從國小就學資料一路到事發年齡的就學狀況,跟少年深度會談後,彙整孩子的家庭成長及性格、志趣等成為一份報告,透過這份報告來判斷少年是否需要少年司法的介入。通常判斷是否需要司法調查介入會是以少年為核心,權衡其家庭、學校、教育或相關社福機構能否輔助觸法少年,只有當這層第一層的保護圈無法協助少年時,少年司法才會出現。但少年司法仍然會去重整少年在第一圈中的家庭處遇,這是台灣少年司法很重要的核心精神。真正不得已才會運用矯正機關、少年觀護所、少年矯治學校等安置機構。
矯正教育應協助青少年調整環境、尊重他們的自主性,同時保有為自己做決定的空間。圖/Mel (CC BY-NC-ND 2.0)
犯錯也是一種機會
隨著2019年少年司法修法及近年來社會安全網的政策建置,現在每年法院裁判感化教育的人數,從2013年起已經開始逐年下滑,整體走向為避免讓少年進入矯正機構。但美中不足的是尚須轉型的矯正學校制度。矯正學校的核心任務是照顧觸法少年的生活,同時發揮教育及輔導的工作,但在制度上卻又是隸屬於監所的管理及設施(法務部)。以過往的少年矯正學校而言,經常還是以戒護管理為主,這使得少年在矯正學校不只不自由,也難以決定自己的發展。近幾年誠正中學與明陽中學花了很大的心血在校內成立圖書館,也開放學生可以有一段時間去那裡讀書,在這些時候,選書成為觸法少年的「自由」,因為在其他地方他們都是被高度監控著。明陽中學則是很早就讓少年可以向學校申請讀書房,也就是在熄燈時間後可以延長開燈時間,只要是安靜讀書或看報章雜誌。雖然是朝好的方向發展,但其實可以發現矯正學校即使稱為學校,實際上跟真正的學校差距卻相當大。尤其為了戒護需要,孩子們不能隨意接觸交談,不同班級間也不被允許聯絡,就怕發生鼓譟或串聯鬧房。
在少年輔育院改制為矯正學校後,許多民間團體發現《少年矯正學校處遇實施條例》草案其實跟《監獄行刑法》的法律構造大同小異,僅差在少年不會面臨被判死且執行的狀況。於是民間提出針對矯正學校處遇實施條例草案的修改版本,目的就是為要確實為少年矯正教育的需求設立以教育為目標的法律,由教育部來主責。基於觸法少年學習歷程與一般人的性質不同,也應成立少年矯正教育研究中心;以及在生活處遇基準、特殊教育需求等皆應該被平等保障,面對觸法少年的未來以學籍銜接、職涯發展為主要考量,而不是為司法行政官僚方便服務。
以凡認為,理想中的少年矯正教育是進入矯正學校時,一切就以觸法少年出學校做準備,從個案處遇計畫到復歸社會準備計畫。生活技能教育包含人際互動、自立生活、情緒管理等面向,這些可能正是觸法少年沒能從家庭及舊有學校中學習到的部分,在矯正學校中應該是去容許少年嘗試犯錯,去反思不同選擇、經驗累積的機會,補足過去不足之處,而不只是將矯正學校視為規訓和懲罰的場域,許多生活中自我照顧的學習,都是在矯正教育中需要重新培養的地方。就像書中的受刑人透過讀書理解人權、文學、公民法治等的狀況一樣,矯正學校的少年同樣值得獲得這樣的教育,犯錯才有可能成為觸法少年邁向不同未來的機會。
改變的可能:看見完整的人
廢死聯盟為什麼關心監所問題或觸法少年的處遇?目前定讞的38位死刑犯,有部份的人犯案當年距離「少年」的年齡其實並不遠,他們何以走向難以挽回的錯誤?也有許多死刑犯的案件在現今的審判標準之下不應該被判死。無論是近年來司法院發展出的「量刑前社會調查」對被告的人生進行「盤點」調查評估,或者是廢死聯盟在2020年舉辦「後來的我們」展覽,甚至是針對不同案件被告或死刑犯所寫的個案故事,這些工作都是去盡力拼湊出一個人完整的樣貌,而不只是犯罪當下的狀態。近兩年,廢死聯盟進行監所訪談計畫,也發現監所中的生活狀況—從飲食睡眠到健康管理都不理想,即便只是舍房內的擺設也可能相當大程度地影響受刑人的情緒與精神狀態。如同Michelle的分享,她從受刑人的身上理解到自由可以是知識上、生活選擇、信仰層面的,在陪伴閱讀之外更多是去看見一個人的改變與可能性;而受刑人、觸法少年的基本人權,也仍需要回到以凡所提及制度上的設計及考量才有落實的可能。
《陪你讀下去:監獄裡的閱讀課,開啟了探求公義的文學之旅》
作者:郭怡慧(Michelle Kuo)
譯者:徐麗松
出版社:網路與書出版
出版日期:2017/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