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只有「向上」的路:《德州的梅麗莎》如何面對腐敗不公的司法
文/藍貝芝(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理事、劇場工作者)
2007年,梅麗莎.盧西奧(Melissa Lucio)被控將自己的二歲女兒瑪萊亞(Mariah)虐待致死,她成為美國德克薩斯州首位被判死刑的拉丁裔女性。梅麗莎的上訴於2011年被否決,然而在2019年,美國中央的上訴法院推翻了死刑。這個決定在不久之後又被推翻,梅麗莎仍懸在最後一哩路。
一起案件的開始
線索一:監視影片中,警員拿著一個假娃娃要梅麗莎.盧西奧模擬如何打亡童瑪萊亞,「用力一點,像真的一樣……示範一下,妳是像這樣嗎?只有打屁股?妳用棍子打嗎?用了其他東西?」極度疲倦的麗莎對著不同警員輪流疲勞轟炸、誘導式的問供已經招架無力,接著警員反覆地讓梅麗莎看女兒全身瘀青的傷亡照片,只為了把梅麗莎推上崩潰的邊緣。「妳看了有什麼感覺?」,梅麗莎回道:「我希望受傷的是我不是她。」警員終止訊問,時間凌晨三點十五分。
線索二:法醫的驗屍結果,發現亡童身體上佈滿了瘀傷,而當下死因判定為大腦內有血液淤積,並肯定認為孩子是人為致死,因此認定為謀殺。
線索三:當警方趕到家中現場,梅麗莎立即接受藥檢,結果驗出體內含有古柯鹼,兒童保護局立刻將她的孩子全數帶離,分送到寄養家庭。
所以,這是一個吸毒的暴力母親虐待自己幼女致死的案例嗎?
梅麗莎成為死囚十四年,而她的十四個小孩也已長大成人。一開始,死刑本是順理成章地判給一個該死的暴力母親,可是,當被告方的證據在漫長訴訟過程中陸續浮現後,原本認同法律判定的人也不禁開始懷疑辦案過程。本片導演的影像敘事手法將真相逐層剝開,逼著我們檢視輕易預設梅麗莎有罪的邏輯。
司法失效
梅麗莎的第一位律師刻意忽略重要證據,導致失去為她辯護平反的黃金時機。例如,律師從不曾詢問過她的孩子們和家人,也沒有讓任何的證人包括梅麗莎的小孩或是家人出庭為她的人格作證;選擇不將對梅麗莎有利的關鍵證據呈上法庭;對於專家提供的重要證詞,也堅持對案情並無幫助而拒絕採納。之後揭曉律師有極大可能為了自己的升遷而犧牲梅麗莎的清白,讓她被判死刑作為政績。
梅麗莎經歷非人道的審訊過程長達六、七個小時,不供餐、不喝水、不上廁所。而唯一呈上法庭的證據,只是逼供的最終結果——也就是自我防衛機制崩解之後,為了存活下來而承認的虛偽自白。
童年逆境,親情失溫
梅麗莎的家人並不全然地支持她、相信她無罪。「法庭說她有罪啊,法官和陪審團都這樣說。他們說有罪,我就相信他們,不然還能怎樣?」母親荷普(Hope)說。梅麗莎的個性害羞安靜,從小到大個性溫和,不曾與別人有激烈的爭吵,但很早16歲就結婚了,生活貧困,在24歲的時候已經有五個小孩,他的妹妹黛安(Diane)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她這麼早婚。
什麼原因讓一個安靜善良的女孩落入貧窮,甚至於成為一個死囚犯呢?梅麗莎自白,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從七歲開始被母親的男友猥褻,之後也被其他家族成員猥褻,而在這痛苦的童年經驗當中,她缺乏愛但無力自救,告訴媽媽也不相信,媽媽認為她年紀小說話不是真的,任由自己受害。
梅麗莎的臨床心理師在訪談時發現,梅麗莎從小受虐,但是從未有過通報紀錄,由於她童年的性創傷一直無法獲得治療以及理解,任由歷任惡劣的男友剝削虐待,甚至跟著他們吸毒,案發當下梅麗莎顯示為體內含有古柯鹼,因此兒童保護局立即決定將她和孩子們分開,但從來沒有人去問過這些孩子對媽媽的看法。
當她正在為逝去的女兒哀悼時,非人道的警方問訊使她又陷入過去創傷的行為模式,幾乎進入一種被催眠狀態,這是典型(性)創傷者的生存機制——將充滿傷害的環境與自己完全切斷連結。她也無法展現主動堅決的意志,去反抗這些傷害她的成年男性,包括警方,這是受虐者時常展現的行為,從童年時期開始,因為創傷帶來的影響過於巨大,心理防護機制和適應環境能力皆受到衝擊,逐漸自行崩解。
對於刻板印象、對於階級、對母親、對受暴孩童的刻板印象一一翻轉,如果你也相信還是梅麗莎害死女兒瑪萊亞,那麼或許你和德州的政府和法庭一樣,沒有仔細看清楚,因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案情出現曙光
越多資訊遭到揭露,越顯得警察辦案的粗糙,以及法庭預謀的結果竟是為了政治的盤算,梅麗莎案成為渴望連任的政客取得選票的犧牲品。然而,殊不知僥倖當選的政客在梅麗莎死刑定讞之後,被調查貪污罪證確鑿而下台。失去政治前途的政客或許讓部分正義得以伸張,但眼看梅麗莎的正義卻遙遙無期。
接手第一位律師爛攤子的瑪格麗特.施馬克(Margaret Schmucker),在梅麗莎直接上訴結束之後接手此案。埋首研究兩、三千頁的卷宗發現,沒有任何的證據顯示梅麗莎具有暴力傾向,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瑪萊亞遺體上的瘀傷是出自梅麗莎之手。梅麗莎其他孩子的訪談當中,也沒有任何孩子曾經目擊媽媽對瑪萊亞施暴或是與女兒獨處。
梅麗莎的死刑原本定於今(2022)年4月執行,就在執行日前幾天,她的上訴獲得回應,德克薩斯州刑事上訴法院(Texas Court of Criminal Appeals)發文延遲執行,卡梅倫郡法院(The 138th judicial court of Cameron county)被要求檢視新的證據。德州政府VS. 梅麗莎的案情瞬間出現解套的可能。此案件的峰迴路轉如獄中的梅麗莎曾在給母親的信中寫下詩句(王立柔譯):
很難面對每日早晨
依然受到悲慘禁錮
很難與人和平共處
他們渾身充滿憤怒
很難往前邁開腳步
時間陷入無望迴路
很難忍受太多疑惑
答案不知位於何處
很難再以聰明自居
當我一夕失去全部
很難想像未來光景
當我還被困在過去
很難感受家人之愛
距離隔開彼此溫度
很難忘記我被辜負
瘡疤已在心中長住
很難展開新的生活
當我只能任人擺布
當一切都墜入崖底
有人會說只能放棄
但谷底的唯一好處
就是只有向上的路
本篇原刊登於鳴人堂,日期:2022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