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議題的總和

文/陳燕琪(中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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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閔柏陵(台灣親子共學教育促進會理事長)

 

「二二八事件跟我有什麼關係?」不知道之前都沒關係,國編本世代的我直到大三台灣史的課堂,才明白教科書中有太多錯誤和隱瞞;接著大四考上教育學程,教學實習的教材裡包括第一本獨立成冊的台灣史教科書-《認識台灣》,備課與授課的歷程,說起來就像無端被痛揍的受害人,在憤怒與莫名的情緒下,要對人解釋為何自己會被打,還要找出加害人施暴的原因。

身為教師

「二二八事件跟我有什麼關係?」、「白色恐怖跟我有什麼關係?」總會有學生這樣問的。站在教師的立場,我時常援引黃石輝先生於1930年發表〈怎樣不提倡鄉土文學〉中的一段文字,「你是臺灣人,你頭戴臺灣天,腳踏臺灣地,眼睛所看的是臺灣的狀況,耳孔裡所聽的是臺灣的消息,時間所歷的亦是臺灣的經驗,嘴裡所說的亦是臺灣的語言,所以你那枝如椽的健筆,生花的彩筆,亦應該去寫臺灣文學了。」世界的中心就在腳下,認識台灣是責任也是義務。

「但為什麼要補充『轉型正義』?會考嗎?」有回學生這樣問。

「你們有過被冤枉的經驗嗎?」我頓了一下對全班說。 

像忍了很久似的,學生們頓時七嘴八舌起來。我讓幾個學生完整說出他們的經驗,再跟其他學生給出回饋;又回頭問那幾個學生的感受,學生們大多表示有人聽之後覺得被同理了,也有學生說還不夠,需要被道歉或者冤枉人的要被處罰。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轉型正義』。」我說。

 身為母親

「欸,妳的貼紙掉了一張。」有一回,兒子指著我的筆電提醒。

「喔,是我撕掉了。」我看了兒子指的地方答。

「為什麼要撕掉?」兒子追問。

「因為原本被判死刑的『鄭性澤』被冤枉槍殺員警已經無罪確定啦,所以很開心的把貼紙撕下來。」我說。

「所以貼在旁邊的也是被冤枉的喔?」兒子再追問。

「這是謝志宏、這是邱和順,他們因為沒有犯的罪被判死刑,已經分別被羈押18年跟31年。」我指著空位左右邊的貼紙說。 

「為什麼沒有犯罪還是會被判死刑?為什麼?」兒子不斷追問。

「就鄭性澤來說,他是因為被警察刑求才說自己有開槍…」我說。

「什麼是『刑求』?」兒子又問。

「刑求就是以暴力對人取得口供,人會為了停止痛苦而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我說。

「那為什麼不用講道理的?要用暴力?」兒子問。

「因為…」我解釋。

身為公民

「妳站出來是又能改變什麼?」記不清楚被問過幾次,但一言難盡,正好截稿日收到2011年畢業的學生來信,也許能幫我回答。

老師您好,

最近一直想提筆寫封信給您,但又一直拖著,今天讀到您分享林義雄家的血案報告,突然一個感覺,覺得該寫了。

追蹤了您的FB快10年了,最近突然特別有感。從小,我的家庭背景教育我的就是政治冷感,我對政治沒有、也不想有興趣。對我來說不管今天是藍色還是綠色,我的日子還是要過,而且我也相信,我的日子不會因為藍色或者綠色就變成彩色的。對我來說,我既說不出我是中國人,也無法充滿自信的說自己是台灣人,最後,我選擇說自己是華人,是亞洲人。

太陽花學運的時候,我沒有參加,我連聲援、轉貼FB都沒有做,一方面是我的政治冷感,一方面也是我不想在家中長輩面前表現出對社會運動的關心,我就這樣默默地繼續過我的日子。當時我看著老師的FB,我心裡想的是,啊!真是熱血啊!

畢業之後,我從事了貿易相關的工作,因為工作關係,我開始接觸台商、接觸真正的中國人,我慢慢地真正地、切身地感受到台灣跟中國的經濟交流,感受到中國的強勢與台商的無奈,在剛出社會的前幾年,我的天秤倒向了與中國保持友好關係,即便他們有無數顆飛彈對著我們。這時的我,身邊不乏有朋友是繼續留在學校體系工作,每每跟他們討論跟中國的關係時,總是會被他們較為偏激的獨立理念給嚇到,多少也會生氣,認為他們可以這樣說,是因為他們對於中台的經濟交流沒有實感。這段期間,我看著老師您的FB,我常常也會很生氣,覺得二二八到底夠了沒、鄭南榕的事情、林宅血案到底要被炒作幾次?我甚至一度想解好友,但我告訴自己,身在自由的台灣,了解非同溫層範圍的聲音是公民的義務,所以我還是默默繼續一邊生氣一邊看著老師的FB。

時間就這麼到了2018,縣市長選舉以及公投,其實我一直是支持同婚的。雖然我承認我不支持同性戀,但同性戀也不需要我的支持,至於同婚是基本人權,我支持的是基本人權,因此我秉持地這樣的理念,影響我周遭的人。跟恐同的人說同性戀沒病是對牛彈琴,但我堅定地對他們說,即便你們認為同性戀是個病好了,我們有資格剝奪病人結婚的權利嗎?就這樣我也不知道拉了幾票,我朋友覺得我這種拉票很好笑,我也覺得邏輯漏洞百出,但至少這樣算是我為同婚做了少少的努力,我也不知道這麼做是不是會引起同性戀的憤怒,anyway,我想表達的是,當時我看到老師您走上街頭,然後面對面直面群眾,面對問題不逃避、不閃躲,耐心講解耐心說服,我第一次被您深深感動到了。我第一次覺得街頭運動的人的背影是如此光輝。

從這個時候我也不那麼討厭看老師的FB。一直到2019。

(中略)

就在被家中的政治狂熱以及被整個台灣社會的政治瘋狂搞得頭昏腦脹、暈暈目眩時,老師三不五時的生活分享、食譜分享以及邏輯論證經得起推敲的歷史、社會案件分享,時不時地跳出我的FB動態,我突然開始很羨慕能夠這樣一直進步,而且能夠帶著大家一起進步的老師。

一直以來我就是一個想要維持現狀的鴕鳥,我確定自己不想被統一,但也還沒認真思考過我是不是支持台獨,而老師的FB就是那扇一直鞭策我思考的窗,不斷提醒我這個問題是遲早需要面對,遲早需要有解答,而在社會做出選擇之前,我必須先要有自己的決定,才不會被淹沒於潮流之中。 

「妳站出來是又能改變什麼?」我最初,甚至到現在都沒有任何宏大的願景,僅僅只是為了自已,像文章開頭寫的那樣「無端被痛揍的受害人,在憤怒與莫名的情緒下,要對人解釋為何自己會被打,還要找出加害人施暴的原因。」我需要知道這個社會是怎麼走到這裡的,我可以做些什麼來療癒自己的受傷,然後我才能得回平靜,找到跟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但在行動的過程中發現「啊,不是只有我是這樣想的,或原來有人是那樣想的…」,而一個人的想要,比方說民主、自由和公義這類的普世價值,是一群人共同的向望與渴求時,集體的行動讓這群人共同進行一件事,又這個進行的過程便從此改變了整個社會,一點一點。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當有人問時。

「有關係啊,因為生活是議題的總和。」我會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