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反對死刑

李家同（本文作者為暨南大學教授，著有《讓高牆倒下吧》、《鐘聲又再響起》等書。）

     我非常反對死刑，這當然和我的宗教信仰有關，我信天主教，從小就養成了尊重生命的觀念，死刑，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都是不尊重生命，不僅如此，死刑也是一種非常殘忍的行為，因此我是絕對地反對死刑的。如果我們看看人類的歷史，我們有時會發現人類的過去事蹟並不是很值得我們驕傲的。有時我們會對〝獵人頭〞這種習俗感到非常不解，總認為這種習俗是野蠻的，文明的人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但是究竟什麼是文明人呢？世紀初的羅馬人總不是野蠻人吧！他們有文字、法律、政府、文學等等，所有文明的條件，羅馬人都有了，但是我們不要忘了羅馬人最大的興趣是看人們互相殘殺，羅馬競技場，不是仍然存在嗎？當時在競技場裡歡呼的人，可不會承認是野蠻人，他們一定自認為是高貴的羅馬人。旣使在法國大革命前後，法國人的一大娛樂就是去看執行死刑。現在法國已經完全廢除死刑了。法國人一定引以為奇恥大辱的事，就是當年的法國人曾經喜歡觀看死刑的執行。在過去，各個國家都有很多極不人道的處罰，將犯人示眾，鞭刑等等，都是過去很普遍的刑罰，現在還有這種刑罰的國家越來越少了。人類越來越進步，越不能忍受殘忍的刑罰，歐洲國家對這一點，表現得特別好，他們不但廢止了各式各樣不人道的刑罰，也廢止了死刑，廢止死刑最早的地方是義大利的Tuscany，他們在公元1746年就廢止了死刑，在過去的幾年內，每一年都有三個國家廢止死刑，世界上有一個組織，叫做聯合反對死刑組織，每一次，如果有一個國家廢止死刑，羅馬競技場就會點燈，整個競技場被沐浴在柔和的燈光中。

     在公元2001年，全世界至少執行了二仟六百個死刑，其中，中國大陸執行死刑的次數最多，這個組織最大的目標是希望美國，中國，和伊朗能廢止死刑。這幾個國家還有一個非常令歐洲人無法理解的事：他們會對小孩子執行死刑。從1990年到2004年，全世界有十九次對小孩子執行死刑，其中十三次都在美國。很多人認為死刑可以遏阻犯罪，從統計資料看來，這是絕對不能成立的，歐洲國家廢止了死刑，美國仍在執行死刑，但是美國人犯罪的情況絕對沒有比歐洲少。美國境內，也有不同，有的州廢止了死刑，有的沒有。從犯罪的統計資料來看，廢止死刑和犯罪率是沒有關聯的。有的州廢止了死刑，但是犯罪率仍然很低，也有廢止死刑的州犯罪率很高。

     對於所有贊成死刑的人來說，死刑即使沒有遏阻犯罪的功能，也有維護社會公義的功能。他們認為殺人者償命，因此死刑一定要維持住。殺人者償命，也是美國當年開拓西部的精神，看過美國西部電影的人，一定都會對這種想法有深刻的印象，電影中有好人和壞人，壞人最後一定會被人打死，這是合乎正義的原則的結果。可是這種〝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原則，卻是一種最壞的原則，〝報復〞心理一旦存在，世界就永遠不會有和平，我們以北愛爾蘭為例，北愛爾蘭的糾紛來自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地方都有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合住，目前也只有北愛爾蘭這個地區仍有天主教徒和愛爾蘭人不能和平相處的情形，原因無他，這個地區的人一直記得歷史上的仇恨，而且也一直非要報仇不可，好像不報仇，就不合乎正義。這種冤冤相報的想法，使得北愛爾蘭的問題永遠不能得到解決。巴爾幹半島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個地區被回教徒佔領過，雖然奧圖曼帝國早已經瓦解，他們所留下的仇恨卻依然存在，這麼多年來，有些人仍然喜歡談論當年回教迫害基督教徒的歷史事蹟，更有人不斷地講回教徒如何被基督教徒迫害的事。雖然這已是發生在幾百年前的事，大家卻都不想忘記，其結果當然是這個地區戰亂不斷。

     歐洲的國家廢止了死刑，也同時消滅了報復主義，歐洲過去也是一個互相敵視的國家，英國和法國向來是世仇，法國和德國更是如此。可是歐洲國家早已忘記了過去的仇恨，他們建立起歐盟，還發行了歐元，這些都是過去不可想像的事。歐洲已經不可能再有戰爭了。廢止死刑乃是人類進步的一大指標，歐洲國家廢止死刑，一定是因為他們不能再做這種殘忍的事，而且他們也意識到，人類不能再有報復的心理，反過來，人類一定要有寬恕的美德。惟有寬恕才能帶來正義和和平。我國社會有時應該擴大我們的視野，看看世界上有多少國家已經進步到了廢止死刑的程度，我很希望有一天，我們也能廢止死刑，羅馬競技場也會為我們而點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