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人故事
犯罪被害人有許多不同的面貌,也有不同的需求,唯有聽見他們的心聲、了解他們的需要,並且真誠的陪伴與支持,他們才能重拾力量,面對未來的生活。
無止盡的愧咎、牽連與補償——訪某死刑定讞者之雙親
文/楊平
圖:犯罪事件留下的是痛苦與遺憾(廢死聯盟 攝影)
翻開行事曆,王媽媽(化名)每週行程很固定,四個半天到育幼院、醫院等單位當志工,空檔時間,還參與誦經團為人助念、到學校擔任導護。不過每個星期四,王媽媽什麼事都不排,一早就下廚,帶足兩公斤的飯菜到台中看守所探望她的二兒子,十四年來不曾間斷。
王媽媽也是「紅心字會」的志工,和個案懇談,到看守所內發傳單,提供受刑人家屬各種協助。其他志工到看守所內,抱著一疊傳單,一整天都發不完,但是王媽媽兩小時就把傳單發完,「我就一直分,傳單是發完了,但我也一直哭,因為同是受刑人家屬,感同身受啊!」
有次王媽媽到個案家懇談,兩人年紀相仿,六十出頭,也都當阿嬤了。這位阿嬤抱怨自己身體病痛多,林媽媽說她腳也開過刀,阿嬤哀嘆女兒因吸毒入獄,放小孩給她照顧,王媽媽回說她兒子也入獄,兩個孫女也都是她拉拔大的。原先深陷負面情緒的個案阿嬤,和王媽媽一聊,生平初次「棋逢對手」,不禁破涕為笑。
王媽媽的兒子入獄後,她窩在家裡整整一年,走不出去。但如今,她對這位個案阿嬤說:「姊仔,你們家遇到的事,我們家都發生過,我都走出來了,你一定要放鬆心情,一定可以度過。你女兒還有出來的一天,我兒子是死刑定讞,眼看是很難有機會出來了。」
兒子殺了人,還能說什麼?
「意圖勒贖而擄人而故意殺人,累犯,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扣案之水果刀壹支、行動電話壹支,均沒收。」兒子犯下的案件發生之後,歷經四年多的審判,台灣高等法院刑事判決的判決書白紙黑字,做出死刑定讞。
「唉,這個事要怎麼說,反正我們都沉默。兒子殺人是事實,他去跟人家拿錢也是事實。」談起兒子的案件,王媽媽無奈。
「直到現在我也認為,我們沒有發言的餘地。這個案件對我來說是很羞愧的事,所以我一直沒有聲音。」今年七十歲的王爸爸一樣無奈。
這麼多年來,王家父母身為加害者家屬,那些糾葛的心境,不知如何安置,一夕劇變的家境,只能苦苦承擔。王家爸媽曾在法院前,向死者爸媽下跪道歉,王媽媽說:「我們家小孩做錯事,他一人做錯事,傷害兩個家庭,我們這個家也受影響,我們兩夫妻跟你們道歉,對不起你們。」死者父母回說:「你們不用跪啦,跪了也沒用,孩子自己做要自己擔。」
還有兩次,王家爸媽到死者家中下跪道歉,還帶著兩個孫女一起過去。那時兩個小孩只有五、六歲,不解地問阿公阿媽:「我們為什麼要來跪人家?」死者爸媽婉言勸王家爸媽離開,之後,雙方不曾再有互動。
和解與原諒,談何容易
事發後,每回在法院遇到死者父母,王爸爸一直賠不是。他感嘆:「真的很無奈啊,還要說什麼?還能說什麼?」
兒子殺了人,他付出的代價是,死刑定讞,人在獄中,不知哪天會被執行槍決。在法庭上,王媽媽說,他們出庭就是「坐在那邊給法官罵」,就連他們的辯護律師要發言,也被噤聲。「那我們請律師要來幹嘛?法官說閉嘴就閉嘴?為什麼律師都沒有權利可以開口講話?」
案件審理期間,王家聘請的律師問她:「你說你有懺悔,想補償,你有做些什麼?」王媽媽說,他有在寺廟為死者立牌位、做法會,平時也參加誦經團,為死者超渡,這十多年來都沒有間斷。
律師當時問王媽媽,有什麼證據?王媽媽很納悶,「誦經哪有什麼證據?」後來她想到,她曾捐香油錢給寺廟,廟方有給她收據,還有,誦經團的師姊們,可以證明她有去誦經。
加害人家屬補償,被當成作秀
沒想到,兩千元的香油錢收據,以及誦經團的師姊出庭,卻適得其反,激怒被害者的父親,在法庭當面質問王媽媽:「你是帶這群人來做秀嗎?」王媽媽說,她聽從律師建議,在法庭上要提出證據,「物證就找收據,人證就找誦經團的師姊,我們都聽律師的話,怎麼會是作秀?」
不只被害者家屬不諒解,王家的親友也無法接納。事發後,王爸爸的大哥對他說:「真的很見笑,我們爸爸過世,我都沒有那麼傷心。你兒子做出這種事,我好幾天不敢出門,怕給人家罵,實在見笑,你不要回來了!」王爸爸跟他的親友幾乎全斷了關係。
案發那年,王家大兒子有次在街邊遇到被害者的朋友,被對方找來一、二十人,打到渾身傷、腳骨折。這之後,王家搬了十多次家,大哥也離開台灣,到中國發展。
王媽媽說:「哥哥被打成這樣,我們也默默承擔,畢竟不對的是咱,是老二做錯事。但是罪不及家人,天底下沒有哪一個父母願意小孩去做壞的。」
圖:做錯事的人在牆裡接受懲罰,無辜的家人在牆外同樣受苦(廢死聯盟 攝影)
罪,如何能不及家人?
命案發生後不久,二媳婦出走,他們的兩個女兒,由阿公阿媽肩負起教養責任。孩子還小時,王媽媽的解釋是,「你們的爸爸做錯事了,所以被關在監獄。」孫女追問,那要關多久?王媽媽說:「不知道,你們考一百分的話,爸爸就會回來。爸爸也要在裡面考試,成績好就可以提早回來。」
沒有爸媽在身邊的日子,小女孩的生活充滿了問號。和阿公阿媽去探望爸爸時,他們常問:「爸爸你考試有沒有一百分?你趕快考一百分趕快回來啦!」小孫女三、四歲時,常窩在阿嬤身邊撒嬌:「阿嬤我可不可以叫你媽媽阿嬤?」
「我不知道要怎麼寫啦!」小孫女讀小學一年級時,有次在學校教室對著黑板的作文題目「我的家庭」大哭。導師了解後,她啜泣地說,「我的爸爸被抓去關,我不知道要怎麼寫?」
命案發生後,王爸爸開了三十多年的雜貨店默默歇業,家計全靠兩老過往的積蓄和退休金,要幫兒子打官司,又要照顧孫女,沒幾年就面臨困境。
眼看家計無法維持,王媽媽和王爸爸商量:「我們必須要有一個人出去找工作了,你去還是我去?」林爸爸沒有作聲,林媽媽知道,他先生自己當了三十多年頭家,不曾受僱於人,如今六十多了,還要出去找工作,面子拉不下。「好,那我去找工作,你在家照顧孫女」。
透過朋友介紹,王媽媽到飯店工作,負責清掃房間,一人負責十二間房,裡裡外外都要清理得乾乾淨淨。她咬緊牙根地做,每日下班回家時只有一個念頭,「快走不動了,我家怎麼還沒到?」她頻繁抬床鋪導致手臂受傷,就醫時醫生嘆了口氣,勸她莫再做:「再做下去,你這雙手會報廢。」做了半年後,她賺了十多萬,瘦了九公斤,身體實在負荷不了,只好辭職。
王媽媽早就想不起過往當「老闆娘」的滋味了。為了生活,她為家裡申請低收入戶補助,到孫女讀的國小打包營養午餐的剩菜剩飯,暫租的房子衛生條件不佳,房間地板有「老鼠在開運動會」。
身為「加害者家屬」,有苦不能說
生活再怎麼苦,也比不上身為「加害者家屬」的苦。王爸爸近年吃素,他說,多多少少跟兒子的事情有關,「事發到現在十五年了,我們一直掛念這事,一直還沒了結,如果我兒子不在了,那至少還人家一條命,可是他還在,我就覺得我們做得到的,就要盡量做,看能不能夠做補償。我每週去看我兒子,我只跟他說,『你好好在裡面誦經,兩個女兒不用擔心,我們會用心照顧,如果你有機會出來,你什麼都不用說,付出,做公共事務。』我每次去都說這些,其餘的就順其自然了。」
入獄至今,王爸爸每週都去探望兒子,他說:「有時候我感覺,我兒子雖然殺人,可是還有良心,在我心裡還是想給他一次機會。我做家長就盡人事,有機會就來看看兒子,雖然他做錯事,古早人說,仙人打鼓有時錯,你就承認你的錯,之後會怎麼樣,我們也只能順天意了。」
判決書認定是計畫行凶,但王家二老始終認為兒子並非有計謀犯案,不過隨即又補了句:「兒子殺人是事實,咱心裡真正見笑,今天有緣來聊聊,不然其實我們說什麼都沒有意義,因為我們不夠格發言,見笑!」
寬容彷彿奢侈品,只能在夢中和解
死刑定讞,一命抵一命,加害者用性命償還受害者的生命。可是,兩個家庭的傷痕要怎麼修補?
王媽媽只能用夢境來尋求和解。她說,兒子在獄中有三次夢到被害者,在夢中,兩人下棋、聊天,死者對他說,你媽媽搬家了。當時他因為禁見,並不知道家人搬家,後來聯絡上後,才確定家人真正搬家了。
另一次,死者對兒子說,你媽媽做的功德、誦的經,我都有收到。之後面會時,兒子問她,是不是有誦經?王媽媽驚呼,他完全沒有跟兒子提及此事,沒想到兒子竟然會知道。
第三次,在夢裡,死者對兒子說:「我不怪你,這是我們兩人的前世因緣帶來的,我現在要去投胎了,來跟你再見。」
王媽媽說:「照理說,死者應該是很恨他才對,怎麼會託夢來說,不怨恨他,還說要去投胎了,來說再見。我們想放下,不知道怎麼放下,我們也希望做些什麼,希望死者的父母能放下,但是這真的很難很難,要是我們是被害者家屬,我們也不見得能放得下。」
談了許多,每回王爸爸總是用同樣一句話作結:「怎麼樣都是我們的不是,今天是跟你們聊聊天,不然我們不敢發言,也不夠格發言。總而言之都是我們的錯,還能再講什麼。」
身為加害者家屬,那些層層包覆的愧咎與苦痛,每日每夜不曾停止,真正的和解與放下,竟似永遠沒有到來的一刻。所謂寬容,也成了人生的奢求品,只能聽說,難以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