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敲磚？韓國廢死之路的漫漫長征

傻子敲磚？韓國廢死之路的漫漫長征

文／顏思妤（台灣人權促進會執行秘書）

「實質廢死國家的認可，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韓國廢死元老律師李相赫，從1970年代投入廢死運動倡議數十年，目前已隱退幕後，談起韓國被認定為實質廢除死刑的國家，似乎有些不以為然，直言只要法律上仍有死刑制度的存在，所有階段性的認可都言之過早。

自從1997年12月30日金泳三總統任內一次執行了23位死刑犯，韓國至今（2014）已16年未執行死刑，最關鍵的轉捩點莫過於總統金大中的政治意志，曾經被指控為「光州暴亂」的主謀、遭軍事審判處以死刑的經歷，讓金大中對於死刑的濫用有最切身的體悟，即使未曾在公開場合表明，但國民都很清楚金大中廢死的立場，他在5年任內拒絕簽署法務部呈上的執行令，並將23位死刑犯減刑為無期徒刑，甚至特赦了鎮壓光州民主化運動的當權者全斗煥。歷經金大中與盧武鉉10年的耕耘，即使目前保守派回流、朴槿惠公開表示贊成死刑的立場，卻未曾走回頭路重啟執行。

不斷砍掉重練的廢死法案

然而，16年未執行死刑的「階段性成果」，似乎未能有更突破性的進展，尤其在立法層面上面臨極大的瓶頸。韓國國會從第15屆（1962年修憲後採一院制，每任屆期四年，目前為第19屆）開始，由新政治國民會議黨議員柳在乾等90人附議提案，以無期徒刑作為廢除死刑的替代方案；第16屆由民主黨議員鄭大哲等92人附議提案，嚴格限縮無期徒刑的假釋資格；第17屆則由柳寅泰等人提出，以無法假釋的終身監禁作為替代，該次提案共有175位朝野議員署名支持，在299位國會議員中佔了三分之二，多數認為這次能夠水到渠成，柳寅泰本人也表示樂觀。然而，柳寅泰等人的版本被安靜地放在法制司法委員會裡，最終因屆期不連續，無疾而終。

韓國廢死法案提案歷程

資料來源：Chan-Keol Park（2012），A Study on the Reasonable Alternative of Death Penalty
《法學論叢》第29輯第1號 / 作者製表

越權的法制司法委員會，法案無止境輪迴

歷屆提出的廢死法案，替代方案越趨嚴格，第15至17屆的附議人數大幅增加，朝野看似已有共識，為何卻一再失敗收場？

韓國天主教廢除死刑委員會委員長金亨泰表示，最根本的問題並不在於替代刑種類與範圍的爭議，而是國會下設的法制司法委員會越權妄為，以及朝野不願表決的消極心態。韓國國會的一般立法程序，由政府機關或國會議員提出議案，交付相關委員會（目前設有16個常設委員會與2個特別委員會）審查，再由法制司法委員會檢視法案的格式體例、用字是否精確，以及有無違反憲法、法律或其他上位規範，最後才送進本會表決。然而，目前的法制司法委員會卻掌握了本會的權責，直接干涉法案內容，如認為不妥便逕行擱置法案。

金亨泰律師表示：「廢死法案與法律體系本身並無衝突，法制司法委員會卻以『應檢討現階段廢除死刑是否妥當』為藉口，不願將法案提交本會，最終會期結束不了了之。其實，追根究底還不是本會的朝野議員不願共同承擔『決定廢除死刑』的壓力，即使再多議員聯名提案，到了表決時刻每個人心裡惦記的還是自己選區的選民，深怕因此得罪了他們，對未來的選情不利。面對這樣的國會，倒不如走憲法裁判所這條路還比較快。」

憲法裁判所人事大風吹，釋憲的可能？

韓國《刑法》第41條明載刑之種類，死刑即為其中之一。死刑的違憲爭議早在1996年發生，當時憲法裁判所以7（合憲）：2（違憲）作出不違憲的判決；2010年則為5（合憲）：4（違憲），即使比數逐漸拉近，對許多宗教、人權團體而言，憲法裁判所像是原地踏步了14年。

（作者按：韓國司法體系中的違憲審查權，以另設「憲法裁判所」的方式，針對現行法律違憲與否的問題進行審查，以第三機構獨立運作，立意在於維護司法權的中立性。憲法裁判所由9位裁判官組成，其中3位由總統提名，3位由大法院長提名，其餘3名由國會朝野推薦人選；裁判官的任期爲6年，總統於9名裁判官中選任所長，人選須經國會同意。）

然而，比起一攤死水的國會，近年憲法裁判所的人事大風吹，在廢除死刑的進程上猶如出現一道曙光，裁判官候選人在國會人事聽證會上，接受國會朝野的質詢，要求對死刑存廢議題表明立場，9位候選人中僅現任所長朴漢徹認為死刑有存在的必要，其餘8位皆表態應廢除，理由在於無法排除誤判的可能性，以及生命權作為基本權，應受絕對的保障。如此壓倒性的轉變，讓法學界與長期陷入泥淖的倡議團體認為，未來兩三年內勢必會出現針對《刑法》第41條提出的違憲訴訟，金亨泰律師也正積極尋找合適的個案。

（作者按：南韓在第16屆國會運作時導入人事聽證會的制度，2000年6月制定《人事聽證法》，一直沿用到現在。總統將任命同意案提交國會後，國會必須在收到的20日內處理並決議，由朝野13位議員組成人事聽證特別委員會，聽證會出席率須達50%，且須出席議員過半同意，人事改組才算通過。必須通過國會人事聽證的職位分別是國務總理、大法院長、監查院長（The Board of Audit and Inspection of Korea）、憲法裁判所長與大法官。）

然而，即使在國會人事聽證會上表明應廢除死刑，並不代表一切樂觀其成。人事聽證會上的一切只是得知了9位候選人的個人立場，但作為憲法裁判官，決定是否違憲的當下，仍受案件本質與眾多因素的影響，但就目前的態勢而言，確實比以往有利許多。

資料來源：憲法裁判所人員編制；「憲法裁判官8位主張廢死，僅所長朴漢徹認為死刑應存續…」 / 作者製表

傻子敲磚，倒塌時刻勢必來臨

2013年12月30日，天主教人權委員會、國際特赦組織韓國分會、參與連帶（People's Solidarity for Participatory Democracy, PSPD）、韓國基督教正義和平委員會、佛教人權委員會、韓國廢除死刑運動協議會等16個市民、人權、宗教團體發表共同聲明，呼籲不應再以輿論壓力作為藉口延遲廢除死刑的進程，並誓言在第19屆國會會期內排除萬難，通過廢死法案。然而，法制司法委員會的越權問題未解，加上近來因《世越號特別法》版本爭議，朝野與民間訴求天差地遠，金亨泰律師坦言，目前並非合適的提案時機。即使如此，新政治民主聯合黨議員柳寅泰仍將重啟爐灶，金亨泰律師也計畫在適合的個案中，向憲法裁判所聲請違憲審查。

走過暫停執行16年，韓國廢死運動的倡議從不自滿於實質廢死國家的認可，面對當前保守派回流、法案在國會無限迴圈，以及釋憲的漫漫長路，矗立的高牆看似不斷被添磚，卻有越來越多「傻子」加入敲磚的行列。

因為傻子篤信，倒塌的時刻勢必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