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性澤律見筆記

鄭性澤律見筆記1

⊙邱顯智(律師,台權會執委、廢死聯盟理事)

答應林欣怡要寫鄭性澤律見筆記,然而下筆卻有千金重。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律見其實本質就是去看一個人,只不過是基於案件的需要而去。

然而看鄭性澤的意思是,你看了一個極可能冤枉的人,而那個人又是隨時可能會被槍決的死刑犯,當你看到活生生的一個人就在你面前,他會談從前母親節的時候他都帶媽媽去餐廳吃飯,過年的時候他包給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紅包,而他可能連偷牽腳踏車或偷抱西瓜這樣的犯罪都沒做,卻被判了死刑。然後你來了,最後你跟他還握手,感受到他手裡的溫度,帶著滿身的無奈與悲傷,離開。

也許是出身苗栗苑裡農村子弟的關係,鄭性澤個性上是個較開朗樂觀的人,每次講起自己的案件,鄭性澤總是說,他相信終有一日法院會還他清白,因為沒做的就是沒做,因為在獄中篤信佛法,他相信一切都有因果,終有撥雲見日的一日。

「這個是法官不願意去查,只要法官去查、去鑑定,一定可以知道槍絕對不是我開的。」

然而,已在台中看守所關押十一年多,從民國95年死刑確定也已七年,這過程中之痛苦,當非筆墨難以形容。

「當我接到這份最高法院駁回的判決書時,我把它每一頁都撕成粉碎。我不敢相信居然有這種事,白的要說成黑的。所方怕我自殺想不開,派好幾個人來守著我,我跟主管說,我怎麼可能自殺,我是冤枉的啊!」

「那你怎麼辦?」我問。

「當時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每個進來的師父、教誨師我都拿著案卷跟他們解釋,分析給他們聽,證明我根本沒開槍。後來有一位師父看完了之後嘆了一口氣說,唉,我確實是有冤枉,教我要寫信,寄監察院、立委、司改會、廢死聯盟等到處寫信」鄭說。

「那有人回信嗎?」

「有,張娟芬。要非常謝謝她。後來羅律師就來了。」

「那從死刑確定到張娟芬發現你之前,你怎麼辦?」

「很痛苦,很難過,家裡又花了不少錢請律師非常上訴,都駁回,有一陣子非常心灰意冷,實在不敢相信有這種事,但是要能怎麼樣,就像蘋果日報訪問我媽媽時,我媽媽說的,我們憨慢,要是當時知道要請律師,也不會被警察電擊、灌水一整晚而亂自白,總說一句就是我們沒權沒勢沒頭面,實在很無奈。」他說完後我也不知該說甚麼安慰的話。

鄭又忽然想起, 「有一次,所方問起身後要器官捐贈的事,我想想不然也沒辦法,捐了家裡可以拿到一些錢,我媽媽跟我弟弟來會客的時候,我就跟她們說,以後如果被槍決掉的話,我要器官捐贈,結果我媽媽還沒講話,我弟馬上變臉說,『啊,賣共這啦!』結束這個話題。」鄭性澤似紅了眼眶。

鄭性澤入獄之前主要的工作是擺地攤,如此經歷好多年,他主要在苗栗苑裡三義等鄉鎮的夜市巡迴,每當談起他的工作,鄭性澤活脫換了一個人。

「我發明了很多遊戲,這個遊戲也要常常變化,這樣客人有趣味才會來,客人大部分是小孩,所以要根據小孩的喜好,看那一種遊戲能引起小孩的趣味,有時候我自己也在玩。」,「如果繼續做,就不會發生這事情,當時想說做這麼久了,想來都市換看看有沒有別的發展,沒想到變這樣。」鄭懊惱的說。

有時我會好奇他的感情生活,

「有交過女友嗎?」

「有啦」

「甚麼樣的人呢? 」

「都過去了啦,不要問啦,人家羅律師來都問正經,不像你都講五四三的。」

超級特蒐小組再度失敗。

鄭性澤字跡非常漂亮,於看守所中他更勤練書法,並向我詢問羅律師及律團成員的生日,每當大家生日時,便會收到他以漂亮毛筆字書寫的卡片,有一回他跟我說,「我有默念金剛經迴向給你,你有感受嗎?」

我想了一下說,「恩,有,我老婆又要生第二個了,但是這部分你不要再迴向給我,不然我老婆要生第三個,我可能沒辦法養。」

鄭性澤大笑搖手說,「這真的是你自己的努力,不是我的功勞!」

再審再度被駁回時,鄭性澤感到非常失落,我故意問他:

「出去之後要做甚麼?」

鄭愣了一下說,「不敢想。」

「想一下。戀愛?旅行?玩臉書? 」

鄭想了許久,露出痛苦的表情後,緩緩的說,

「孝順。」

此語令我也無言。

看守所的鐵門再度重重的關上,中台灣四點半的斜陽從樹稍照射下來,美得驚人,好似掩蓋這一切的辛酸與無奈。戴上安全帽,有種不能呼吸的感覺,我一定要延著大肚溪前進,那裡有兩旁開滿的豔紫荊,那裡有花,有陽光,有河邊吹來涼爽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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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娟芬是這樣介紹她的專欄的:所有針砭時政的文字,某個意義上,都是情書。即使再怎麼憤怒憂心、砲聲隆隆,終歸是「我心有所愛,不忍世界傾頹」。因此,情書寫到一個地步,便有了降書的味道,如同嘆一口氣說:我從此再不跟你計較了。【情書與降書】是一個非法律專業者,近乎全職參與司法改革的生命歷程。這些人與故事、趣味與苦難,可能不像司法評論;但是,它就是對司法的評論。

    

* 本文刊登於第34期《廢話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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