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罪大惡極」的小端倪說起

從「罪大惡極」的小端倪說起
⊙翁麗淑

國慶日要到了,江國慶的生日也要到了。如果他還在,應該是37歲生日。

冤案令人痛心疾首,但不是冤案的,你就安心了嗎?

曾勇夫說:「人神共憤的先執行。」

娟芬說:「你可有見過8歲的罪大惡極?」

我是個國小老師,「8歲」正在我的執業轄區範圍,我在找「8歲的罪大惡極」,很肯定的,沒有,但是誰鋪一條路,讓那個孩子往罪大惡極人神共憤的方向走去?如果他有別的選擇,他難道真的願意往那個方向走去?!

但罪大惡極的端倪卻有跡可尋….

十歲的柚子是我在當註冊組長時接到的特殊就學個案,柚子的爸爸是個警察,是爸爸與外遇的媽媽所生,柚子一出生就在保姆家長大,有特別的節慶或長假媽媽才接回家住,後來接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上小學之後媽媽接到家裡同住,但柚子常自己偷跑回奶媽家,在家也常被媽媽哥哥責備….奶媽奶爸雖對柚子疼愛,但因為柚子媽媽的壓力,還有家人也不歡迎柚子,所以不敢收留柚子在家住。柚子索性拿一塊紙板睡在奶媽家的樓梯間,媽媽也放棄找他了,於是柚子成了社會局的個案…

因為安置柚子的機構位在我的學校學區,社工帶著柚子來辦轉入手續時正是炎熱的酷暑,他帶著純真可愛的笑容卻身穿長袖。上學兩天,他沒來了,聯絡社工,說是因為他逃離機構自己搭車去找奶媽。找回柚子後,機構社工決定先讓柚子在機構穩定一陣子再來上學,站在註冊組長的立場我對這個決定非常不以為然,我答應上放學都接送柚子,讓他不會有機會在途中離開。通常放學後,柚子就到我的辦公室寫作業,完成後我再騎著摩托車送他回機構。我看著他工整的筆跡慢慢的在作業簿上筆畫、他笑著吃點心、有時在寫作業的時候睡著了、有時也幫我送東西給其他老師、坐在機車後座他孩子氣的撥弄我的馬尾,他的笑容純真裡透著慧黠,我完全看不到社工口中那個狡猾詭計多端的孩子….這樣美好的時光持續了好一陣子,無預警的,他又逃了,這次警察怎麼也捉不到他。

我和柚子的奶媽取得聯繫,我們倆長談了好久,奶媽掉著眼淚哭訴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幾天又睡在奶媽家的大樓樓梯間,爺爺(奶爸)常常半夜拿著被子去幫他蓋上,因為擔心警察來抓他,他常常一有風吹草動就趕緊躲起來…我決定自己去找他,那天晚上,我先生開著跟同事借來的車,帶著兩個小小孩,到我們很不熟悉的遠方找孩子,拜訪奶媽和爺爺後,我們一起找他,柚子像一隻受傷的小野獸在黑暗的巷弄裡跟我們捉迷藏,我們也在黑暗裡跟他喊話…。我邀請柚子來住我家、我答應每天給他喜歡的飲料、或者想辦法轉回原來的學校找原來的好朋友…,一直到深夜,我們無功而返。回程的車上,我抱著自己已經熟睡的孩子,想著柚子覺得好心痛,十歲的孩子不是應該還在媽媽懷裡撒嬌的嗎?柚子已經開始露宿街頭、開始躲警察…,我不得不想到,再大一點,他會怎麼跟一群同樣命運的孩子一起在黑暗的巷弄裡活躍他們的青春,然後逐漸往那個「罪大惡極」靠近…

心痛的是,他不過是個需要愛的孩子

一開始我譴責柚子的母親,為什麼生下了孩子又不肯好好照顧他?後來隱約知道了她的狀況,柚子來自一段不得見光的感情,加上原就有需要扶養的孩子,工作也不穩定,心力交瘁後也只能放手希望國家接管…

之後我氣柚子的社工,甚至毫不留情的指責她沒盡到責任,她很無奈的說她手上大大小小有五六十個個案,她如何無微不至的照顧每一個個案…,我又無言了。

無言我也在這個大體制的齒輪裡接觸到了柚子,但我不也無能為力…?媽媽無能為力、奶媽無能為力、社工無能為力…,一連串的無能為力鋪成一條往黑暗巷道裡的路,他還能有什麼選擇?!

看清這一連串無能為力的絕望,讓我憤怒的要直指國家的錯誤,而偏偏這個國家體制的建立每個人都有份。柚子沒做錯任何事,他只是因為找不到他渴求的愛而從現有的體制逃走,體制裡的人往往善惡分明卻不知反省,我能在體制裡有安穩的生存、能受教育、能安心的工作,豈是因為我是一個好人,而是我有福氣有能力成為好人;那些在體制外的暗巷裡的,又豈是懶惰或劣根性那樣簡單,如果可以如果有能力,誰不要成為一個「好人」?!聖經不也說「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

我反對體罰,是因為我相信每個做錯事的孩子都是需要幫助的孩子;我反對死刑,因為我覺得「死刑」畫下了一條粗暴的線,讓全體的人喪失反省、喪失與另一邊的連結,為惡的、不善的、非我族類的就往另一邊踢去,從此與我無關,了不起再多謾罵幾句,更劃清界限…。否則有「死刑」是做什麼用的呢,不就是要殺「人神共憤罪大惡極」的嗎?去吧!遙遠的,我聽不見的槍聲…

可是,因為我是國小老師,未來我的學生中出了一個總統我未必能沾什麼光,但未來我的學生裡出了一個罪大惡極我卻難辭其咎,沒有死刑我和這個社會還可以想想怎麼彌補錯誤,如果那個罪大惡極的就這樣被國家殺了,我怎麼跟好幾年前那個罪大惡極的小端倪交代?我怎麼毫無掛慮的擁抱他說:「這個世界還有好多人都愛你!」?

 

* 本文刊登於《廢話電子報》特刊第十九期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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