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毀滅》：史上最大殺人魔頭，如何安排自己的死刑？

文／林運鴻

2004年德國電影《帝國毀滅》是一部傑出但也高度爭議的作品。上映的時候，批評者認為該片將納粹高層表現得太過「人性」，即便納粹首腦在歷史中參與了各種駭人聽聞的罪惡，但這部電影卻不吝於讓某些角色顯現出「正面」特質。到底這樣的手法會不會減損我們對於不義政權的憤怒呢？顯然很有可能。不過，「少一些憤怒」的同時也有助於察覺某些較少被思考的面向。

在死亡前夕，人類最內在的東西無所遁形。關於納粹受害者，已有很多偉大著作，記實文學有《安妮日記》和《滅頂與生還》、經典電影有《辛格勒的名單》與《美麗人生》等等，描述猶太人在種族屠殺下的勇氣與恐懼。但是邪惡殺人魔頭逼近死亡的最後時光呢？無情的加害者又會如何安排和面對自身死亡？

《帝國毀滅》的故事只有希特勒自殺前短短十多天，主要從希特勒私人秘書榮格女士角度，來見證第三帝國的最後時光。電影開頭，觀眾可以看見整個柏林淪為廢墟，蘇聯軍隊已然兵臨城下，街上滿是缺乏訓練的娃娃兵、沒有食物醫療的傷患。一天晚上，秘書在睡夢中被近距離砲擊驚醒，恐懼溢於言表，敵人居然在砲彈可及的距離，這意味著審判日近在咫尺。

至於戰情室中面色沉重的納粹高層，面對接二連三失利戰報，對於敗亡更加心知肚明。有人開始沉迷濫交派對、私下把玩毒藥與手槍、或者偷偷盤算聯絡美國政府策劃投降。這部電影在此有一個微妙的主題──元首與他們的爪牙，曾經雄心壯志清洗六百萬「猶太寄生蟲」，如今卻得要苦惱如何實現有體面有尊嚴的死刑，跟這個世界「好好」告別。

哲學博士戈培爾，臭名昭彰的納粹宣傳部長，可說是希特勒最忠實的朋友與追隨者。在電影中，元首原本不忍心城破後戈培爾跟著喪命，於是命令他離開柏林。但戈培爾決定追隨領袖，就在希特勒自戕、自己接任德國總理的第二天，戈培爾舉家「殉國」。

 這段戲拍得非常讓人動容。六個孩子年紀還小，不知道大難臨頭。么子以為元首自殺的槍聲是窗外打雷，仍然高興地歡唱軍歌。戈培爾妻子親自端來加入安眠藥的飲料，大女兒察覺有異不肯喝下，妻子突然變臉，粗暴強灌入口。在孩子們口中親手投入氰化物之後，妻子溫柔地幫大家蓋上被子，不忘輕輕一吻。然後夫婦倆人走出地穴，戈培爾親手射殺妻子之後自盡。

電影有不少細節，刻劃戈培爾夫婦對於領袖的忠誠和友誼。他倆處決兒女時更表露了無比堅定，顯然相信為國就義是高貴行為。但正是同一份決絕，讓他們按住親愛子女，未經同意就強迫共赴黃泉，沒有絲毫猶豫。有一個片段可以反映這種嚴厲的「道德」，戈培爾妻子在結局前被元首授勳，她哭著擁抱希特勒，說自己是全國最幸福的女人。但是納粹黨人對於「種族清洗」也抱持類似的義無反顧，這或許提醒我們：無情與狂熱，只怕是殺戮的一體兩面。

《帝國毀滅》的重頭戲，當然是元首希特勒的自殺。雖然這部電影中希特勒喪家狗般的猙獰表情，在網路上被做成迷因廣為流傳，但整部電影並不戲謔，反而有詩意的悲哀──希特勒處決自己以前，可說用了最大敬意來實現自己的「基本人權」。

就算親信們都力勸逃離首都，但希特勒一概直接拒絕。戰敗前夕其實「還有選擇」，但自尊不允許元首流亡出逃。希特勒依次找來崇拜者與他們感性話別，也好好吃了一頓安靜晚餐。元首掛心的還有兩名生命摯愛：情婦愛娃相伴多年，必須正式完婚，於是舉辦簡單安靜婚禮。而飼養多年的牧羊犬也不能落入敵手，元首把氰化物膠囊剪碎餵食，自己痛苦轉過頭去。非常諷刺的是，世界上第一部動物保護法案就是頒布於納粹統治期間，元首本人非常疼愛動物，也是多年的素食奉行者。

電影並沒有直接拍攝元首自殺的「歷史時刻」，而是讓槍聲在密室中響起。不過，希特勒手下軍官被鄭重囑咐，死後必須要毀屍滅跡，不能被敵人找到。果然時至今日，元首遺骸仍然不知所蹤。作為聯合國認定的「反人類罪犯」，希特勒對於自己、對於所愛之人並不冷漠，甚至可說「情深意重」──嚴格來說自戕並非刑罰，但元首要求一個隆重、隱密的死亡，逝者的意志得到了最大程度實現。

而在帝國的末日，當然也不會只有大人物遭遇死亡。電影中可以看到，許多平民屍體被高掛街頭，身上張貼通敵或叛逃的罪名。但是《帝國毀滅》也講述了殞落的短短十天所發生三場「冤案」：柏林城防司令魏德林被誤解抗敵不力、帝國元帥戈林被同僚陷害而「政變」、愛娃的妹夫菲格萊因參加性愛派對而被錯認為「逃兵」。

三個「死刑」案件都是納粹高層、都是程序失誤，所以我們可以合理推測，在當時遍佈街頭的那些被黨衛軍處決的平民裡面，就算按照納粹自己的標準，恐怕其中大多數也都是錯殺好人，缺乏法律上的正當性。

電影無法交代所有的故事。戰後，國際軍事法庭對多位納粹高官進行審判，審判中他們從未表示悔意，卻對「絞刑」的判決充滿憤怒。跟他們敬愛的元首一樣，這裡還是尊嚴問題。身為軍人，可以接受在榮譽中被敵人槍決，但不該醜陋地在絞架上扭動身亡。後來國際軍事法庭並沒有理會他們的要求，而這些將榮譽當成無上價值的戰爭罪犯，在他們走上絞架的臨終一刻，不約而同高喊「祖國萬歲」──死亡，仍是弱肉強食世界裡從未被質疑過的理所當然。

《帝國毀滅》

德文片名：Der Untergang
英文片名：Downfall
出品年份：2004
級別：R-12
片長：156分鐘

導演：導演：奧利華．希舒比高（Oliver Hirschbiegel）
編劇：班恩特．伊茲恩格爾（Bernd Eichinger）
原著作者：約阿希姆．費斯特（Joachim F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