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王信福》:為什麼要幫一個「十惡不赦」的死刑犯著書立論?

文/翁麗淑(廢死聯盟常務理事)

王信福是個死刑犯,這麼壞的人,何以要幫他寫書?一直以來,市面上的傳記或是以某特定人士為主題的書,不都是有名望的人嗎?一個死刑犯的生命經驗究竟要給我們什麼啟示呢?

當然,作者張娟芬不是第一次寫死刑犯,《無彩青春》和《十三姨KTV殺人事件》,張娟芬也將這些冤案的案情與各種疑點細細解析。只不過《流氓王信福》有一點不一樣,它厚了許多。不只是實體的書,還有娟芬切入的角度也變得更廣、更厚、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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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威權時代的細節以及鋪天蓋地的網,不只是歷史課本中的「戒嚴」兩個字而已。圖/廢死聯盟

關於《流氓王信福》這本書

故事從王信福作為通緝犯被逮捕並由王信福的小妹阿玉的視角來訴說發生的一切,回想這位三哥曾經的過往以及那個威權時期的各種管制及事件,「一清專案」、「岩灣暴動」、「綠島暴動」、「職訓總隊」,藉著阿玉的視角與作者的說明,我才有機會細細了解,原來威權時代的細節以及鋪天蓋地的網,不只是歷史課本中的「戒嚴」兩個字而已。

第二章開始談則深入探討船長卡拉OK殺警案件,當然不是只有案情,也描寫了王信福從年輕時代就不斷進進出出的監禁人生,好不容易「重新做人」,然而命運捉弄的戲碼不是只有小說裡有,就在人生即將轉到正軌,步入有妻有子有家庭的平穩人生,急轉直下,他直接被捲入事件中,幸福對他而言已是遙不可及。

各種關於案件的證詞也在第二章開始陸續出現,我們跟著娟芬的描寫一步步走入案情之中。

於是接下來開始進入了龐大的案情分析,從這裡我不禁要深深欽佩娟芬細膩又犀利的目光與充滿縝密邏輯的腦袋,連錯字都不放過。她分析了何以案情會發展至此,辦案的警察、檢察官、法官和報章媒體,「製作」了符合他們版本的殺警事件,娟芬則一路在迷霧中解謎,既像偵探,也像無所畏懼的俠女,毫不遮掩把各種荒謬的警詢過程、審判經過一一呈現,認真判案的法官她當然不會略過,然而王信福運氣太差,唯一想認真判案的法官竟然就被調走了。

這三到六章,鉅細靡遺地書寫著王信福案的經過,不只案情,還有對於各種說法、各種情況與心理狀況的推敲,看起來確實比《名偵探柯南》還過癮;但很多時刻也令人嘆息——審判,對某些人而言可能只是一份工作,一切照程序走,沒有花更多的心思去深入調查,然而,被輾壓的無辜生命卻因此遭到無聲無息地粉碎。

王信福在知道自己成了殺警案的主使者後,便逃亡到中國,經過16年,因為左眼需要治療而返台,想當然耳,馬上就被抓了。一定有許多人會覺得「如果沒有做,為什麼要逃?」如果沒有戒嚴時代《取締流氓辦法》的書寫,還有少年王信福如何在這種惡法中被恣意地拘留與強迫勞動,我想「為什麼要逃?」的背景就無法如此清晰了。

在娟芬一連串的分析推理之後,第七、八章來到卡拉OK發生槍擊案之前的年代,那個直接以汙名犯罪化的方式來指控不聽話的人,再合理化那些勞動與拘禁的年代。作者寫了一句令人發笑又充分無奈的句子:「畢竟憲法都被踩在腳底下了,你王信福有比憲法大嗎?」

書的最後,來到現在的王信福,一名70歲的死刑犯。台灣無辜者行動聯盟帶入了監所外的關心與期待,延續著本書一開始那些暗流在生命裡的情感。讓這一路無奈又憤慨的讀者,如我,可以順利再燃起希望。再「重回平等街」,那個少年王信福會不斷逃出監禁想要回的那個平等街的家,我們也期盼公平的審判再啟,重回人間的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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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廢死的倡議運動,總是會被問「為什麼支持廢除死刑?」對我來說,這個答案就只有一個——「我反對國家暴力」。圖/廢死聯盟

我會是這本書的目標讀者嗎?

在看這本書之前,我已經看過電影,也看過漫畫,對於王信福的案件可說早就了解了大部分的經過。所以,看到娟芬撰寫王信福案件相關的書籍,竟然是這樣厚厚一大本,幾乎是《無彩青春》加上《十三姨KTV殺人事件》兩本的厚度,我一度覺得自己會讀不完——可能會因為過多的法律術語,以及難懂的判例;又或者是一些我自己心中跨越不了的檻。也因此,對於這一本厚實又非小說類型的書籍,我帶著刻板印象保持著距離。但因為是張娟芬,抱持著對這個作者既尊敬又喜歡的心情,我還是翻開了這本書,竟然就讓我一頁接著一頁看下去了,直到〈重回平等街〉這個章節。

回想一開始,我可能對於還有另一層心情——是認知到這是一本在剖析案情、期待平反冤案的一本書,我早就跟作者站在同一邊,因此,我應該不會是那個她預期的讀者,不過閱讀之後,我發現我錯了, 事實上,我完完全全就是本書的讀者,當然,每一個人都是。

從事廢死的倡議運動,總是會被問「為什麼支持廢除死刑?」對我來說,這個答案就只有一個——「我反對國家暴力」。但當我這麼說,也會有朋友回應我「你反對國家暴力,所以支持個人暴力?」我常常為之氣結,不知如何以對。但這本書給了我更充分面對這樣反駁的力量——是的,你以為的「國家暴力」是什麼? 是白色恐怖時代裡任意將異議份子抓起來?還是大肆地禁歌、禁書?;又或者是在上位者輕易大筆一揮直接寫下「死刑可也」?

《流氓王信福》要告訴你的是,不要以為「國家暴力」都離小民很遠,頭髮太長、穿得不對、太晚回家等都可以成為國家機器把你抓到離島管訓的荒謬藉口,沒有審判、不准反駁,說你是流氓你就是流氓,「流向島外之島,困坐牢中之牢」。當國家當起流氓,暴力可以伸向任何的細節暗巷,那些「還沒」被抓的人,也許只是夠乖,或運氣夠好罷了。

在那深夜共吃的豬肝麵,或是媽媽種的馬齒牡丹,我總在這些點滴中感受到毫無保留的溫暖,而正是這樣的溫暖才能頑強抵抗著那些鋪天蓋地的壓迫。看著娟芬描述媽媽和妹妹阿玉走長長的路,去看受困的王信福,或耐心地等待並迎接王信福,我總會在這些橋段反覆停留,彷彿儲存這些標示著被愛著的記憶,才可以更有力量去忍受那些不明所以的對待與冤屈的情節。

像我這樣的讀者,根本就是以看小說的心情在閱讀本書。說起來也沒錯,我想起村上春樹所描述的小說家:「創作看起來似乎是真實的小說,小說家才能夠將真相帶到新的地方,才能讓新的陽光撒到這片新的土地上。」

娟芬更高一等,她必須完全依照事實來「創作」,而她也受限於事實,還有環繞於事實的壓力,「不可以寫的原因很多,有時候連原因也不可以寫。」於是,「安靜也是聲音,呼吸也是動作」,她用收斂沉穩的筆,像考古學家的小鏟子溫柔地把真相挖掘出來,她擴大挖掘的範圍,不只是此案此景,還讓陽光照進這些歷史的細紋皺褶裡,看到威權時代裡被輾壓的小民。

比之可以大鳴大放毫不顧忌的虛構小說,這本書裡要述說以及她心繫要照顧的,都在這些真相攤開與拼湊的同時被細心的照料著。直到最後的章節,娟芬仍不忘反省自己寫作時的思考與對抗,提醒著讀者對於文字的力量應更溫柔更謙卑。

2021年11月12日,爭議性死刑確定案件「歉難辦理」——回應最高檢拒絕受理「王信福」案的審查記者會 圖/取自審判王信福粉絲專頁
2021年11月12日,爭議性死刑確定案件「歉難辦理」——回應最高檢拒絕受理「王信福」案的審查記者會。圖/廢死聯盟

如何堅定地站在雞蛋這邊

上面提到村上春樹,他在真正要表達的是「在高大堅實的牆和與之相撞的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這一邊。」而在這本非虛構寫作的文本裡,我也紮紮實實的感受到了娟芬站到雞蛋這一邊的堅定決心。

那些在「法治史前時代」草率的辦案與判決,都說明了體制的高牆如何背叛了保護人民的承諾,忘了「烈日秋霜」的提醒,恣意粗暴對待那個脆弱的蛋殼裡獨一無二的靈魂。

娟芬用她的文字,清清楚楚地捍衛著脆弱的這一方,相較於前面提到的溫婉照顧她所描繪的小民,在這裡她卻強悍毫不避諱的寫出辦案警察與法官的名字,其中拿捏與捍衛的,深深令我佩服。

原來,這才是一個人一個時代的意義,揹著這個時代的重擔走來的,不會是奪標的英雄,而是一路被標籤的「壞人」,是只盼望能回家的「流氓」王信福。

謝謝娟芬,讓陽光照進那個時代,那個被強迫脫掉花襯衫的蒼白時代。關於威權的歷史,關於犯罪的真相,關於深夜的豬肝麵,我們得以在各種看見後,重新找回對抗體制的力量。就像封面那個小小的推大石頭的人。

會的,會有越來越多堆開大石頭的小小人,讓被壓迫的人重獲自由。

 

註:​本文原刊登於2022年6月13日鳴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