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清晨五點—這是椅子,還可以是什麼?
文/曾靖雯
周星馳的著名電影《食神》有一段經典台詞:「折凳的奧妙之處,是可以藏於民居之中,隨手可得,還可以坐著它掩藏殺機。就算被警察抓也告不了你,真不愧為七種武器之首!」自此,銀幕前的我們才懂:原來有武功的人能掌握椅子的不凡,沒武功的人至少能看懂這個平凡不過的生活物件別有用處。
在戲劇活動裡,有一個練習叫做「這不是椅子」(「椅子」也可換成任何物件):每個人分配一張椅子,但必須抛棄「它是椅子」的事實,想辦法用想像力及各種使用方式,為大家展示出「當它不是椅子」時,它還可以是什麼,以及怎麼使用它。在藝術的世界,我們被鼓勵去創造,打破理所當然,命名一切,「轉化」是令人欣喜的。
但這部短片《凌晨五點》,椅子的各種轉化卻企圖帶我們逼視殘酷。
半小時的影片一共有十二個片段,每個片段各有一位主要人物,或坐、或站、或趴在各種造型的椅子上,用不同的表達方式描述椅子(about)、對椅子做些事(to)、跟椅子一起發生些什麼(with)。
每個片段展現了椅子的不同面貌、用途,甚至是個性;畫面中的人及聲音,幾乎自制地,傳遞著悲傷、指控、無力、憤怒、瘋狂....等截然不同的情感。畫面裡看似「只有」主要人物跟椅子,背後卻是其他缺席的生命。椅子是椅子,但不只是椅子;椅子出現在各種環境,平凡無害,但每次出現都象徵關鍵殺機的來臨或逝去。
這是一部關於伊朗的「死亡椅子」影片。
伊朗是世界上每年執行死刑第二多的國家,每年處決數百人—包括未成年孩童—而且廣泛用不人道的方式公開處死。其中一種是絞刑,犯人的眼睛被戴上黑布,脖子套上繩圈絞索,站上椅子,當椅子被踢開、或是犯人被起重機吊離椅子,這個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瞬間喪命。如果沒有量好犯人身體墜落的高度跟椅子的距離,有時椅子被踢開後,犯人會身首異處。執行死刑的時間,通常都在清晨五點。
本片拍攝的十二位對象,皆是知名伊朗人士,其中十一位是藝術家及文化行動者,因為各種政治因素,都已經流亡或選擇到西方國家居住;最後一位是兒子被警察刑求致死,而極力抗爭的老母親。他們在這部片中,輪流在畫面中傳遞一張椅子,並用自己的藝術專長,對椅子在母國代表的死刑狀況,表達自己的態度。
C. Morris在《符號、語言和行為》中說:「一個符號代表它以外的某個事物。」對一個大量執行絞刑的國度來說,「椅子」自然而然成為死亡的符號;對於不在這樣的地方成長的人而言,「椅子」象徵的內容並不相同。當片中的視覺藝術家Afshin Naghouni 素描眼前的空椅子,一隻碳筆畫著畫著,竟然就畫出一雙站在椅子上的人腳,當下我的心糾了一下,他在平凡椅子上看到我不會主動想到的景象,這不只是關乎想像力,更是殘忍的現實環境差異。
另外,當藝術家們在片中用吟詩、繪畫、音樂、歌唱、身體、口白、戲劇...等,表達沈重的死亡及死刑,影片本身的畫面跟配樂,卻不知不覺攜手形成一種唯美的、令人陶醉的、詩意的影像氛圍。本片的公開播映網址底下,有幾則網友留言稱讚本片「好美」。這讓我不禁好奇:困難而黑暗的議題究竟應該如何呈現?倡議式的直白論述,與重視美感經驗而拉出的迂迴距離,兩者之間有多少可能性?該怎麼思考「帶著美學距離地討論殘酷議題」跟「殘酷議題被詩意化」之間的差異,及可能的令人不安?甚至「形式」吞掉「內容」的浪漫化危險?或者是,越是無法逼視的現實,越需要用影像之「美」的轉化,讓人能夠接近?
最後,我想問,本片的第一個鏡頭,從距離伊朗很遠的挪威,整片漫天雪白的地景開始;片尾則在老母親直視鏡頭之後,淡出,終成一片白色的畫面結束。所以死亡是白色的嗎?應該是白色的嗎?如果白色是包含所有色光的顏色,它也包含殘忍死刑的黑暗現實嗎?包括跟著大人一起圍觀犯人被公開吊死的孩童,幼小心靈種下的不知名影響嗎?
我記得第一段入鏡的女性詩人,將已經倒地死亡的樹幹,砍下,綁成椅子,讓自己能在厚厚積雪中站在椅子上,被完整看見。而最後一段的老母親,靜靜坐在椅子上看著鏡頭,是兒子的死亡把持續勇敢抵抗的她,帶來鏡頭前面。也許,儘管椅子是死亡的象徵,卻不代表只能帶來「結束」;恰恰因為椅子可以在不同人之間傳遞,而開啟輪流現聲/現身的行動。此時,如果我對椅子的解釋有陷入浪漫化的危險,那,希望它也是一種重新「命名」事境的辯證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