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超危險人物》:暴力與愛的辯證
文/顧玉珍
「你害怕暴力嗎?我怕,怕痛怕噁怕絕望。」
所以過於陽剛的暴力電影向來不為我所好。一來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酷刑凌虐的視覺刺激著感官,令人頭皮發麻肚腹絞痛;再者,逞兇鬥狠的伴唱帶通常是幹話連篇,污辱女性或問候別人媽媽之流的語言暴力也讓人白眼翻到後腦勺。以監獄為場景的《超危險人物》就是這樣,肉體加言語暴力讓我皺眉看到最後。最後,卻流下淚來。
淚,湧動腦波反芻,烈酒般的後勁。淘金似的,慢慢發現包裹在粗礪的暴力底下是對暴力的尖銳質疑與辯證,以及柔軟的心。魔鬼藏在細節裡,電影亦然。
此片英文原名是Starred Up。獄中術語,意指少年提早「升級」到成人監獄裡。片中的主角Eric就是這樣的十九歲少年,因為過度暴力,提早兩年從少年監獄轉移成人監獄,還被鄭重下令:「單人囚禁,危險級管制」。
監獄是整部電影唯一的場景,彷彿這就是全部的人生。
電影一開始就以寫實手法呈現入監搜身過程,大大滿足觀眾對監獄的獵奇窺視。相較於影中人的冷漠鎮定,螢幕內外的主客體形成落差。觀眾大多是生手,而片中少年卻是慣犯。一轉身,他便能迅速地利用牙刷、刮鬍刀片、打火機製作兇器並藏匿妥當。接著啟動一連串擦槍走火,衝突暴發在囚犯與囚犯之間,在囚犯與獄警之間,也在獄中重逢的父子之間,甚至在療癒暴力的談話小組之中。明槍暗箭,各個身快手辣心狠 。難怪此片不用配樂,暴力就是震憾的節奏與音效,寫實本身就是最戲劇性的表現。
暴力與危險是電影的基調,漸漸卻成為觀者的懸念:到底什麼是暴力?誰才是真暴力超危險?如何獲得救贖?
少年Eric是暴力的。電影鮮活呈現一個冷血的刺蝟男孩形象,Jack O’Connell也演活了這個角色。他不信任別人,不信任外界,連睡覺都緊繃著全身的肌肉。對所有靠近他的人進行直覺的反射性攻擊。快、狠、準,一擊致命。攻擊是他自我防衛與生存的方式。只有在短短的某個瞬間洩露出頑皮的淺笑。
然而,這樣的暴力少年是如何養成的?
如同每一個生命孕育自母親溫暖的子宮,使著勁誕生於人世,張開孺慕的小嘴汲汲尋覓哺育的乳汁。每個人都曾經是無辜天真的孩子,張望未來。但是,Eric的父親在他五歲時便鋃璫入獄,毒蟲母親自顧不暇,他只能如孤兒般單獨面對一個不懷好意的世界。當家庭與社會支援系統失能,暴力成為個人生存的唯一依靠。他吸吮暴力的血奶而活,也以暴力打通關似的成長。然後,再依靠暴力一步步接近父親所在的成人監獄。
雖然不知Eric因何罪入獄,但他對獄中重逢的父親說:「我是進來看你的。」輕輕的一句話包裹著沈重的牽念。話語是鑰匙,少年嘗試打開長期以來被厚重的暴力所砌覆的心扉。門扉之後是父親,這是他對愛最後的記憶或想像?他用暴力「升級」到成人監獄,竟是為了尋找失落的愛。
但是,缺席了十四年的父親明明關心孩子,卻只會笨拙地使用命令句式的粗暴語言來回應:「守規矩」、「把食物吃掉」。帶他去參加談話小組時,甚至像送孩子第一天上學的父親一樣在門外留連,又忍不住衝進去教訓:「你要好好聽先生的話。」多麼熟悉到令人失笑的場面!父權家庭的常態。單向式的權力關係總是阻礙溝通,壓抑愛的傳達。
看到下面這段雞同鴨講的對話,更是令人發噱地嘆息。
子:「我來和你談談,男人對男人,好讓我們可以和平相處。」
父:「好,說吧。」
子:「你只會命令我這個那個,不管我的感受。」
父:「就這樣?說吧,你要談就談。有人欺負你嗎?」
不是不愛,而是不懂。不懂傾聽,不懂感受,不懂得平等對待,不懂對話。於是,溝通的大門才剛要開啟又被砰一聲關上。
命令句是單向權力關係的粗暴語法,潛台詞卻是身為人父的擔心。拙於溝通的父親其實熟稔監獄的黑暴兇殘,因而擔憂Eric的安危。監獄裡不乏勾結的利益與謀殺,他擔心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遇害,所以不斷提醒他安份裝乖以便早日出獄。
暴力的最高級不是某個人,而是權力與利益勾結成黑暗的巨網。監獄原是囚禁犯人懲罰罪行的地方,卻淪為施暴與行惡的場域。副典獄長假控管囚犯之名,與囚犯老大合謀營私,勾串成獄中最大的暴力集團。為了鞏固既得利益與權力系統不惜殺人滅口。監獄,作為國家權力的體現,結結實實地展開暴力式的惡之暗面。
當暴力少年落入監獄的網羅中,猶如獻祭的羔羊。
若說父親展現了語言的暴力與親情的斷裂,副典獄長代表墮落監獄的陰謀暴力;那麼Oliver的談話小組則是透過團體對話展現療癒力量與人際關係的聯結,進行教化與矯正教育。
Oliver這個角色類似台灣監獄中的教誨志工,對囚犯進行心理輔導或暴力療癒。在監獄這個以處罰為主的暴力生態中,他企圖撐開矯正與教化的可能性。他並非監所編制人員,卻獲得受刑人的信任。
大多數人習慣把監獄的功能定位於懲罰,以暴制暴,將囚犯視為無教化可能除之而後快的人渣,如副典獄長所說:「像他那樣的人,有時不管我們怎麼努力都沒有用的,是吧?把他關起來,以保護大眾。確定他一輩子關在裡面。」卻忽略了人民之所以賦予政府監禁人民的權力,除了懲奸罰惡的表相正義,更希望受刑人能改過遷善回歸社會,也就是矯正教化的功能。沒有人想看到監獄淪為暴力與犯罪的進修班或勢力結盟,受刑人出獄後更加仇恨社會,而落入萬劫不復的暴力循環當中。
然而,如此迫切的教化矯正教育卻在現實的監獄中淪為弱勢,無論是理念或資源。據悉,台灣監獄內教誨師與受刑人之比例高達1:246。人力如此不足要如何諄諄教誨或對話,難道是開佈道大會?今年五月修法通過的《少年事件處理法》明令少年輔導委員應結合福利、教育、心理、戶政、警政等相關資源,對少年施以適當期間的輔導。希望真正能為觸法的非行少年們提供更適當的矯正教育。
如oliver說的:「他需要的是療癒暴力!」
然而,正當Eric好不容易與小組建立對話與信任關係,獲得友誼的支持,也學習在衝突中管理控制憤怒,節制暴力衝動,副典獄長卻為了避免鬆動利益與權力現狀,橫暴地阻止小組運作,並且進行更邪惡的陰謀.......。
《超危險人物》以少年的暴力為劍,卻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招招指向更巨大的暴力結構。是家庭與社會支持系統的失能、父權的粗暴、制度的操縱塑造了暴力少年,並將他推入暴力循環的漩渦中。大多數的人都害怕暴力,尤其外顯的肢體或語言上的暴力,卻忽略滋生這些暴力的根源可能就是隱而未顯的制度,毒瘤似的,一代代複制暴力。
如此的暴力循環是否有救贖的可能性?是否有機會如旋轉門一樣轉出不同的方向?
從電影中,我們看見對話與友誼的接納力量慢慢地療癒了Eric的暴戾之氣,從父親捨身救已的搏命中感受到渴求已久的愛。耳尖的觀眾可能也發現了,這對父子的姓氏「勞夫」就是英文的Love,以愛為名伏筆為救贖的預言。我卻聯想到台灣老一輩的命名法,缺水補水,缺木補木。這裡是缺愛補愛?
「我是進來看你的。」少年拼命揮動暴力的拳腳,其實是渴望用愛來安頓狂暴的生命,如船倚賴停泊的錨。
反骨又挑剔的觀眾或許會覺得以「愛」作為暴力的救贖太媚俗,也太唯心。然而看到雙手皆被反銬的父子只能如獸般交頸告別,一切盡在不言中,眼淚便也不爭氣地媚俗流下了。正因為這世界過於粗暴堅硬,我們才更需要柔軟的愛,如燭芯引光,在黑暗的暴力迷宮中尋找出路。
《超危險人物》就是在超危險世界裡尋愛的故事。而我們終能突破暴力環伺的冷酷異境,升級(starred up)到對話與接納的社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