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揹黑鍋的人

顧玉玲(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秘書長)

     初看「在黑暗中漫舞」,搖晃不定的鏡頭、沒能精確打光的畫面、零碎的對話,都不免讓被好萊塢電影工業伺候妥當的觀眾們,感到十分不習慣。但很快的,冰島女歌手碧玉天真明亮的歌聲、工廠機器撞擊的奇妙節奏、穿著工作服的肢體與律動、關門聲甚至腳踏聲所帶動的旋律….. 牽引我們的呼吸,勾動我們的情緒。女主角莎瑪(碧玉飾)的笑容多麼無邪,但她的歌曲這樣憂傷,眼看她一步步走向無法阻擋的悲劇,我們忍不住在黑暗的戲院中淚流滿面。

     「在黑暗中漫舞」有顯赫的得獎記錄、及超強卡司的演員陣容,這裡我就不一一細述了。本片描述1946年一名捷克女子莎瑪帶著十二歲兒子移民美國,住在拖車裡,拼命工作以存錢為兒子治療眼疾,最後卻因為美國房東偷走她的存款,犯下持槍殺人的重罪。故事最終結束在莎瑪接受絞刑身亡的靜止畫面。

     移民的身份,底層的生活,階級與種族、性別的弱勢,構成了這部悲劇的主軸。但導演以莎瑪的內在世界建構了純真有力的歌舞劇,工廠、鐵軌、拖車、殺人後的比爾家、法庭、監獄...一旦現實的重量超乎莎瑪的負荷,她就進入白日夢,從中獲得一點安慰與解脫。影片中,現實生活中搖晃、慘白冷漠的鏡頭,與想像中的歌舞、暖色系畫面,交錯編織了底層生活的處境,與幽微的心思。

     故事一開始,剛下工的莎瑪,教訓逃學的兒子:「你一定要去學校,要去學習!」這是所有新移民的夢想,讓下一代受教育、出人頭地、得見光明(不要像我這一代活在黑暗中)。莎瑪很辛苦,但導演並未將她塑造成可憐的人,她有真摯的朋友、社區劇場的排演,她的眼睛漸漸看不見,但還是堅持獨立行走,她有主張,有夢想,她的身形甚至在獨行的路途中,顯得巨大昂揚。一如我所認識的很多離鄉背景的移民,充滿膽識、懷抱夢想。

     從這個對比來看美國夢的載體,比爾。莎瑪與兒子住在洋房花園裡一輛拖車上,房東比爾是美國警察,他的家有唱機、巧克力、金髮老婆,花園裡揚著美國國旗,但這一切象徵著美國夢的意象都來自一個苦撐不下去的破產經濟。故事的轉折,來自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安慰,比爾流著淚向莎瑪揭露他自己再無力繳交房貸、即將破產的真相,而莎瑪回饋予自己就要失明、存錢為兒子治療遺傳性眼疾的秘密。最後,比爾狠心偷走莎瑪為兒子攢積的手術錢。

     莎瑪槍殺比爾的一整段戲,我們看見一個軟弱自私的男人,也看見被一步步逼上絕境的莎瑪,分明是殘酷的血腥,歌舞內容卻是莎瑪與比爾、琳達的相互諒解:「痛不痛?」/「我傷你更重,別擔心。」、「原諒我。」/「你已經被原諒了。」……….但歌詞還是說出真相:傻莎瑪,揹黑鍋的人!

     這個黑鍋,毋寧更是指向那個慘酷的結構罷?

     法庭裡,「這女人投奔我國,得到友誼,卻回報以背叛、射殺..」、「她說共產主義更適合人!」、「她說歌舞劇是美國唯一的好東西」...所有的指責,個人的、社會的、體制的,都反映了移民接收國對新移民普遍的疑慮與不信任,判決早在法庭之前就設定好了:莎瑪說謊、缺錢,她當然是殺人犯!但莎瑪一直保持她對比爾的諾言,絕口不說出比爾的破產秘密。只能在審理過程中,神遊到踼踏舞的友善世界。

     現實的美國,就像那個琳達饋贈的糖果盒。莎瑪把每日、每夜工作現領的幾張紙鈔,都收集到這個華美的糖果盒裡,累積了二千多元的手術費,像是帶領兒子邁向光明的燈塔,不料糖果盒最後卻成為拉扯她步入悲劇的引信。

     揹黑鍋的人死了,世界如常運轉。現實人生中,有太多法院無法審理、判決的痛處,而多少死刑犯都在這個以秩序為名的殺戮中,失去辯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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