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影展
自2004年初冬,歷經了六屆殺人影展、十五年時日,死刑仍然沒有因其種種爭議而消失在當今台灣,但這漫長的時光並沒有就此虛度,死刑的支持與反對,仍然不斷地在對話,不斷地在尋求解答。
【影評】《繫》,救贖彼此的生命交會
因著前法務部長王清峰,發出名為〈理性與寬容─暫停執行死刑〉的公開信高調支持廢除死刑,二○一○年的台灣掀起波滔洶湧的死刑存廢輿論大戰。
支持死刑的陣營於凱道舉辦了集結行動,以「誰,願意和受害者站在同一邊?」作為號召,悲憤地表達死刑存在是保障受害者人權的必要。接著,新任部長曾勇夫上台,旋即簽署四張死刑執行令,槍聲數響,若干生命在國家公權力執行下消逝。被害者人權和執行死刑的關係為何?被害者人權又是否透過「以命償命」的刑罰制度獲得保障?這是自此在我心底悄然萌生的疑惑。
廢除死刑推動聯盟的「殺人影展」今年辦到第三屆,「殺人」入名,逼使觀眾正視死刑的本質實為藉國家公權力奪去活生生的寶貴性命,而拗口、冰冷的死刑「執行」(execute)掩蓋了「殺害」(kill)的血淋淋與真實。本次影展中的印度片【繫】,對比其他更直截了當討論死刑議題的電影,顯得輕鬆許多,逗趣幽默的劇情橋段、動人美好的結局,甚至還不時穿插印度風格的載歌載舞。真相未明的死刑案件,繫起兩名女子的生命。
然而,【繫】訴說了一個其實並不容易說清楚的故事。關於被害人與加害人。
兩位女主角原本背景個性迥異、毫無交集,仁娜特住在印度北方、自主堅強,美拉則是印度南邊大家庭的傳統媳婦,天真靦腆、以夫為天。她們的丈夫同時遠赴阿拉伯工作,成為室友,仁娜特與美拉身處異地,卻同樣苦受分離煎熬。鋪陳完兩對夫婦的甜蜜恩愛,劇情直轉直下,仁娜特的丈夫阿敏疑似失手殺人,而死者,正是同住室友夏卡爾─美拉之夫,兩個家庭都陷入慘霧愁雲。
國家官員告訴仁娜特,由於無足夠證據判定阿敏為意外傷人,因此已確認死刑定讞,不久之後即會在阿拉伯執行,唯一可能的救援是取得夏卡爾遺孀美拉的「寬恕同意」,據伊斯蘭律法,藉此得免除阿敏的刑罰。不愧是象徵堅毅的仁娜特,她沒掉一滴眼淚、不浪費丁點兒時間躊躇無措,手持一張阿敏與夏卡爾合照作為唯一線索,隻身尋找遠在天邊的美拉。
經歷曲折離奇的尋訪,仁娜特終於茫茫人海中找到悲傷的美拉,她的生活因夏卡爾的死一夕驟變;在保守傳統的南印社會,為表對亡夫的哀悼,寡婦沒有快樂的權利,褪去了叮噹琳瑯的飾品,終身只能著深藍色紗麗,不能跳舞歌唱,甚至不能吃喜愛的甜食,至死為夫家僕役,連走出家門都被規範─僅至神廟參拜才被恩准。
絕望的美拉於此刻與自主堅強的仁娜特相遇,真摯的友誼中,仁娜特不僅啟蒙了美拉的抵抗意識,亦帶來久違的溫情與快樂,更在夏卡爾生日那天,漫天飛漠中,隨著樂聲翩翩起舞…
如同映後座談張娟芬的評論,其實電影沒有把一些重要細節交代清楚,例如夏卡爾死亡案件的真相,究竟是蓄意謀殺亦或意外致死?阿敏的死刑定讞構建於「沒有第三人能證明阿敏是過失傷人」,其實也表示沒有第三人能證明阿敏是殺人者,已經違反「無罪推定」原則,刑罰依舊成立?悲哀的是,真實世界中,刑事案件的調查審理往往是這般不明不白,甚或僅憑嫌疑犯口白也能死刑定讞(如著名的蘇案,與影展另部片【島國殺人記事Ⅱ】的盧正案),效力薄弱之外,尚形構了刑求的運作空間。
犯罪真相的撲朔迷離,導因於國家在追查上的失責,失落真相的受害者無處可洩其焦慮憤怒,相對於要求國家機器盡責追查,主張毀滅性的刑罰似乎來得更為快速便利,於是「死刑不得廢除」的結論驟下,真相的追求卻被掩蓋、輕易逃脫,如同電影中模糊的真相拼圖,反映著令人唏噓的真實。
「仇人」妻子帶來的解放
幸也不幸,伊斯蘭律法提供了救援的可能性;其實不只伊斯蘭教,古老宗教如基督教與猶太教的經典也透過「逃城」的設計,賜予意外傷人者重新再生之機。「寬恕請願書」是阿敏的救命藥,也是電影的重要轉折;不可能交會、立場對斥的美拉與仁娜特因此相遇,不可能懷抱彼此的二人共織真摯的姊妹情誼,她們分享類同的生命遭遇─丈夫離家的等候、丈夫未歸的悲傷。
仁娜特將習於受迫的美拉帶入另個世界,提供美拉迥異的觀點,予其再思悲傷、與在印度社會中身為「女性」的意義。仁娜特走入美拉的生命之前,美拉馴化於社會文化與家庭壓力,規勸自我悲哀度日,帶著羞恥終生服侍夫家以抵丈夫猝死之過,成為父權社會的禁臠。巧妙的是,竟是「仇人」阿敏的妻子帶來解放,如同電影的中文片名「繫」,原本如兩條平行線的女性自此糾結、緊緊相繫…。
電影有個場景令人動容,美拉常去的廟旁有一株繫滿紅絲帶的小樹,美拉前往寺廟參拜末了,都會買條紅絲帶繫在小樹上,想念夏卡爾。
承載著對死者懷念的這株小樹,也見證美拉與仁娜特的決裂與和解,在相識之初,美拉並不知曉仁娜特與其夫死亡的關聯,仁娜特無意隱瞞卻也有口難言;直至夏卡爾死刑執行在即,仁娜特終於開誠佈公,拿出簽字筆與「寬恕請願書」,美拉傷心憤怒、感到遭背叛,她說對殺夫者,唯一的欲望只有報復,遂將象徵二人友誼的披巾繫在樹上,關係決裂、親密不再;仁娜特留守廟前期盼美拉回頭,等候未果,絕望離去前,她將寫給美拉的信繫於小樹之上。
結局美麗,美拉終於回到神廟─她們的友誼據點,讀信、拾起散落的寬恕請願書,趕至車站尋找仁娜特,選擇救贖,也選擇離開和被救贖。繫滿絲帶的樹承載思念,懷抱美拉的悲傷、容納仁娜特的忐忑,隨風飄搖的紅絲帶緊繫在小樹上,也緊繫著她們的生命交會、互相理解、彼此影響。
有時候,不是寬恕就是死…
回到文初提及的疑惑:被害者人權和死刑執行的關係為何?被害者人權如何透過以命償命的刑罰制度獲得保障?電影【繫】沒有直接解答,她說了一個動人的故事、提供了不同的視角:對遺孀美拉而言,她的受迫、苦痛乃根本於父權社會中女性的劣勢處境,而她的掙脫與自由竟受益於仁娜特─最不可能的那一位。
我想起一部小說,當主人翁,一位愛子遭謀殺、歷經許多艱辛甚至曾自殺的母親,最後決意寬恕殺害她兒子的兇手、並寫信給他時,母親如此說:
「我知道有底線,但底線也是可以跨越的,有時候還非跨越不可。我曾經瀕臨死亡邊緣。你知道生與死的那條線有多狹窄嗎?…有些時候,不是寬恕就是死。我不知道他會回信,壓根兒就沒想到。可是一旦我讀了他寫的東西…我好像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是我沒料想到會經歷的一面。那些信…是我的筏子,給了我再度去看世界、去欣賞的方法…」(引自Naseem Rakha《哭泣的樹》頁197)
同是生命的交會,最不可能、卻救贖彼此的交會。
(本文轉錄自人本教育札記257期P.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