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人故事
犯罪被害人有許多不同的面貌,也有不同的需求,唯有聽見他們的心聲、了解他們的需要,並且真誠的陪伴與支持,他們才能重拾力量,面對未來的生活。
何必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訪受害者家屬游媽媽
文/吳佳臻
個頭小小但渾身散發生命力,反應靈敏又幽默,是游媽媽給我的印象。她獨居在宜蘭靠山的鄉間,守著房子和菜園,勤奮又有巧思的她平常到府幫人煮月子餐,或是自己醃製金桔蜜餞、做花生糖、熬煮黑木耳露、釀養生紅麴酒、種菜、養雞維生。
但是,十七年前因兒子遇害驟逝而遭命運無情打擊的她,卻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圖:游媽媽悉心照顧的菜園(吳佳臻 攝影)
游媽媽是土生土長的宜蘭人,操著一口軟Q親切的宜蘭口音,她的兩個女兒都已經結婚成家,唯一的小兒子阿德卻在二〇〇〇年耶誕夜遭人誤殺致死。之後,她度過了幾年充滿悲傷、憤怒、仇恨和無助情緒的日子,身體和精神狀況也因此出了問題。「那時候身體也不好,癲癇常常發作。自己精神上也不是很清楚,都傻傻的……。」游媽媽如此自陳。
游媽媽和先生夫妻倆都是宜蘭人,年輕時兩人勤勉持家撫養三個孩子。做土水工程、洗車、做早餐店、去麵店洗碗,工作時間很長,早餐店四、五點就要開始做,接著做其他的,到很晚才能休息。後來老公罹患肝癌,為了方便看病,他們搬到台北居住。沒想到,老公病逝後一年就發生阿德的事情。阿德發生事情之後,剩她一個人,才又搬回宜蘭住。
兒子被誤殺,頓成行屍走肉還想反殺加害者
這幾年來,游媽媽接受過無數次各種媒體、單位和研究者的採訪,重述過不知道多少次事發後的狀況和自己當時的心情。古意的她每次受訪都毫不隱藏地描述,自己在阿德離開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生活有如行屍走肉。渾然沒有知覺地,還曾經大熱天光腳走在柏油馬路上,走到腳都出血。
失去兒子的極度悲傷,讓游媽媽的心整個被掏空,數度產生自殺的念頭。同時憤怒與仇恨的情緒也跟著填補進來。當時,刺殺阿德的少年小楊辯稱阿德是自己跌倒,才讓他不小心刺到。為了釐清死因,檢察官必須進行解剖,游媽媽回憶,「那時候我的心肝才整個痛起來,他已經死一次了,還要讓人再割第二次!我的怨恨因此越來越深,『你(小楊)這麼不老實,如果讓我遇到,我也要用刀子把你殺回來』。」
游媽媽曾經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當時出庭她都在包包裡藏一把刀子,暗想如果遇到加害者就要把他也殺了。悲傷、憤怒、怨恨,可以讓人變得不是自己。
游媽媽後來還買來三尊娃娃,穿上阿德小時候的衣物,一尊陪自己睡、一尊擺在客廳、一尊擺在廚房,讓自己感覺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看到阿德。
「我把娃娃抱著跟他說話:『阿德,你在那裡過得好嗎?有什麼事情要跟媽媽講。』可能母子連心,我說完這些話,彷彿聽到貼心的阿德回應,『你不要煩惱我……。』」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兒子有次託夢給她,這似乎是她後來心境轉換的關鍵。她夢到兒子說,「媽,現在剩你一個人,你要好好過,以前你為了我們那麼辛苦,現在我跟爸爸都不在了,你自己身體不好,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一直哭,你去做自己高興的事情……。」
藉著娃娃自我療癒,加上更生團契陪伴而逐漸走出來
同時,在宜蘭「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及更生團契擔任志工的邱松山夫婦和教會的朋友,在案發後就一直陪伴著當時還不是教友的游媽媽,鼓勵她走出家門,支持她的各種情緒,勸她自己的身體健康。這也是游媽媽試著放下仇恨的開始。
案發兩年之後的某天,游媽媽抱著阿德娃娃,突如其來地想,「那個孩子(小楊)現在在哪裡?不知道過得怎麼樣?」因而萌生想去看他的念頭。她將這個念頭告訴邱松山,他非常鼓勵她這麼做,並且協助聯繫、安排,還陪著她去探視當時正在服刑的小楊。
出乎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舉動,引來身邊親友的不諒解。「家裡的孩子被殺死了,你竟然還要去看他(加害者)!」當時親友都覺得游媽媽應該是悲傷過頭,頭殼壞了、瘋了,完全無法諒解她的行為。連陪同探視的邱松山也說:「我們也很意外。沒有遇過被害人要原諒加害人,連加害人都意外。」
其實,一開始游媽媽也不知道這次見面會怎麼樣,擔心自己會不會忍不住生氣罵他甚至出手打他,根本沒想到原諒不原諒。
為什麼會下這個決定呢?「因為我的孩子告訴我,去做自己高興的事情。我想去看那個孩子,把自己心裡的結打開。打開的話,我就會高興,不會這麼難過。所以,這件事就一直放在我的心裡,想說,找個時間去看那個孩子。」
大家都還在學習「原諒」與「被原諒」
小楊看到游媽媽來探視他也嚇了一跳,不敢相信是真的,他要求單獨跟游媽媽說話。
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對游媽媽而言歷歷在目,單獨見面的時候,他問游媽媽「可以給我抱抱嗎?」游媽媽嚇一大跳,沒想到小楊會開口跟她要求抱抱。後來她想,『既然打算原諒他了,讓他抱抱也沒關係。』本來她心情也很平靜,抱著抱著,發現小楊好像在哭。「那時候我的心整個軟了,彷彿是我兒子在哭,自己的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之後整個人都放鬆了。對這個孩子,我的心態就轉變了,把他當作好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樣關心他。」
游媽媽的家人後來瞭解到這次見面對游媽媽的意義與轉變之後,釋懷地說,「這樣好像她得到另外一個兒子,原諒這個孩子算是值得啦,算是因禍得福。」彷彿阿德也在天上見證這段過程,庇佑著他親愛的母親。面對年齡與阿德相近的加害者,游媽媽認為,「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何必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去探視加害人其實是為了自己,讓自己能夠繼續生活下去,讓自己好過一點。
其實在與加害的少年見面之前,游媽媽已經與加害者的父母見過面。一開始尚未達成和解,對方母親透過更生團契,提出想跟游家和解、表達歉意的心意。談和解的那天,一見面,對方媽媽立刻跪下說「對不起」,游媽媽馬上將她扶起來,兩個母親抱在一起哭。「他(小楊)這麼做也不是他們身為父母想要的,他們也有誠意道歉,讓我感到一點溫暖。我就想說,啊,這事情過了就算了,心頭的仇恨就全部一下子都放下來了。」
游媽媽覺察到對方家庭關係出了問題,而且對方父母也是靠打零工維生,家境並不寬裕,因此同意讓對方以分期付款方式支付和解賠償金。她記得,剛開始,對方媽媽常打電話來,只是哭,游媽媽問她有什麼事情,她也說沒事。「但我知道,這就是做母親的心情,孩子做錯事情,做母親的也感到對別人很虧欠,只能一直哭。」同樣身為女性和人母,游媽媽相當能夠體諒和理解對方母親的苦處。
因為也是媽媽,高度理解加害人母親的苦
「今天如果是我們的孩子去殺別人,我們也會希望對方可以原諒我們的孩子,讓我們的孩子有個機會。」因為認清自己的困境,同時看見對方的處境,游媽媽選擇理解與原諒。
原諒,非常不容易,也需要極大的勇氣,但卻是讓彼此脫離苦海的一條路。
現在,還不到六十歲的游媽媽感覺相當有活力、幹練,絲毫沒有虛弱蒼老的感覺。由於她早早辦了勞保的退休,因此除了依靠微薄的勞保退休金,她把每天的生活過得很充實,在家做手工食品、種菜、養雞,遇到從台北來到宜蘭家附近種米種菜的小農,她還不忘詢問是否有拔草的臨時工工作可以做,為了多少賺取一些收入、多存點錢養活自己,但她並非斤斤計較的人,常把盛產的菜送人或托菜販賣,「我還要做哪麼多事情,沒時間自己拿菜去賣。」
我想,她也是試圖讓自己保持忙碌,才不至於被思念兒子的情緒佔滿吧。除了每天的柴米油鹽,游媽媽還經常接受更生團契、法務部與學校的邀請,前去台灣各地教會或監所分享她的生命故事。許多受刑人被她的分享所感動,進而主動與家人或被害者和解。游媽媽有著台灣人純樸的善良與耿直的個性,她只顧著付出不問回報,「如果有幫助,我就去啊。在我艱困的時候,別人積極地幫助我,現在我自己走過來,我也希望可以將心比心去幫助別人。」每次邀約,游媽媽總是一筆一劃仔細地記錄在牆上的日曆紙,這些義務的付出她絲毫不吝給予。
圖:充滿巧思的游媽媽(吳佳臻 攝影)
二〇一五年五月游媽媽出車禍傷到手,不僅支付了大筆的醫療費用,也因此減少煮月子餐的工作機會。我擔心她經濟上支應不來,問她,「何必這麼辛苦,不是有犯罪被害補償金嗎?」游媽媽說,因為與加害者家屬談好和解,「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先墊的補償金就要退還,古意的她怕被認為貪財,所以收到通知單就速速把錢退還,當初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繳回,她還得跟媽媽先借貸。
現在八十二歲的老媽媽也是游媽媽生活上的依靠,她拿了薪水就給媽媽三千元,她想要什麼自己去買。「媽媽也會挖苦我,『沒人賺錢給你花,你自己過得這麼苦,還要給我錢。』」母女兩人互相挖苦、互相擔心對方,但也互相作為彼此的依靠。
許多跟阿德案件相關的細節,我不忍心追問。一來是因為游媽媽已經在許多訪談中重述多次,二來是,要求她再次回憶這些事情,等於再掀一次傷口,未免太過殘酷。有時候,游媽媽乾脆以「我嘛沒印象」、「我不太記得」回應我的提問,對於傷心往事的細節,逝者已矣,沒必要經常提起,活著的人總是要繼續往前走。
但如何往前走?每個犯罪被害者家屬都有自己不同的歷程,沒有標準答案。對游媽媽而言,事發之後更生團契志工的持續陪伴與家人的情感支持,是協助她走出來的重要動力。與小楊及楊媽媽建立的情誼,是讓她得以「放下」的轉折,讓她能脫離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
至於後來放下仇恨,原諒殺害兒子的加害者,以同理心理解加害者家屬的苦,是大愛,這不是每個被害者家屬都能做到的,對游媽媽而言這從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為了繼續生存,她做出選擇,讓自己能生活下去,也給小楊一個機會。
然而,失去愛子的痛在心頭留下那塊怎麼也彌補不了的空缺,不會因為放下或原諒而癒合,那塊傷口只能用無盡的思念來撫慰和看顧。
後記:
二○一六年二月初,農曆年前,曾將游媽媽的故事拍攝成紀錄片「起點」的導演李家驊通知我,游媽媽車禍過世了。噩耗傳來,令我們難以接受、萬般不捨,腦中浮現的都是游媽媽親切的笑容和她慧詰的言談 。認識她的人雖然覺得遺憾、難過,但也許更應該為她祝福:身為基督徒的她,可以回到天家與阿德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