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人故事
犯罪被害人有許多不同的面貌,也有不同的需求,唯有聽見他們的心聲、了解他們的需要,並且真誠的陪伴與支持,他們才能重拾力量,面對未來的生活。
以最溫柔的心,面對最殺戮的時時刻刻—訪受虐兒王昊的姑姑,王薇君
文/王常怡
「今天的世界,危機四伏,恐懼佔據了我們的生活──幅度之大,甚至超過了愛,因此,我們都需要勇氣,才能好好生存下去。」
──2015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
圖:bos 010513 butterflies res, Forest Walks (Philippe Put 攝影,CC BY 2.0)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年僅三歲的王昊因受虐不幸遇害。他的姑姑王薇君曾經因為害死王昊的兇手從死刑改判三十年有期徒刑而靜坐、曾因為提起非常上訴被駁回而絕食抗議,也曾因為死刑存廢問題而多次上談話性節目與專家學者展開辯論,並曾以法庭之友的身份參與模擬憲法法庭、人權諮詢小組會議等,參與法令制度的改進與修正。
但如今她最投入也最感驕傲的,是以「兒童權益促進協會」理事長的身份,倡議犯罪被害人保護制度,並期待國人更重視少年與兒童權益。
王昊過世約一年後,王薇君與一群同樣想為受虐兒童做點事的朋友,成立了「兒童權益促進協會」,核心業務是推動修法、義務協助被害者家屬,含陪同驗屍、解剖、法院出庭等。這些一般人聽了之後莫不頭皮發麻、眼睛發直的事情,王薇君卻一人扛了下來。問她不會怕嗎?不會覺得有什麼禁忌嗎?她很平淡地說,「不會耶!我覺得那些小朋友都很漂亮、很乾淨。大體也許殘破但靈魂依然是美麗的。」她又說「我沒什麼宗教信仰,但我相信我是在為社會、為眾人做公益的事,這個力量會保護我,所以我真的不會感到害怕。」
投入犯罪受害人保護,讓「王昊」轉為正向力量
正所謂「無欲則剛」。不求名不求利只求正義可以得到伸張的素人情操,讓她在許多場合顯得很突出。「講得直接一點,就是我這人很白目啦!有什麼話我都直接說甚至直接嗆聲!」她曾在陪一位阿嬤出庭時,因為檢察官對阿嬤態度不佳而當場教訓檢察官;也曾因北投發生國小兒童割喉命案時、在談話性節目錄影現場大聲質問在場的民意代表:「你們到底為保護兒童做了什麼?」
失去至親的切身之痛,讓她從家庭主婦變成捍衛受虐兒及犯罪被害人家屬權益的全職義工,也讓她深深感受到政府施政上的無能以及法令制度上的種種不完善。「你知道嗎?竟然有被害人都已經完成驗屍甚至出殯了,而家屬卻對『犯保制度』一無所知,還有所謂的調解官,竟然直接拿出計算機在父母面前按一個數字,希望父母接受賠償。」
王薇君說,政府在制定政策與法令時,太相信專家學者而忽略了第一線工作者的實務經驗,以至於許多立意良善的措施根本無法落實,甚至讓被害者家屬受到二次傷害。
成立「兒童權益促進協會」,補政府機制之不足
舉例來說。王昊的生母在二〇一四年又因吸毒遭警方逮捕,但她懷孕超過五個月依法不能入監服刑,只能放她回去。王薇君氣憤地說:「法律是考慮到某些面向了,畢竟監獄環境不適合孕婦,但難道生完之後,王昊的媽媽會乖乖回來自首嗎?況且有毒癮的人非常可能會繼續吸毒而危害到胎兒。」王薇君曾在某次電視的談話性節目上指出這個制度上的漏洞,共同與談的某立委竟然回應:會請社工人員多多訪視。「就是因為讓社工做太多這種浪費時間又毫無成效的白工,才會讓社工人員一直流失。」她無奈地說。
又例如,許多家暴受害者去派出所報案,受理報案的警察因為缺乏社福相關背景而要求她們出示證件。報案人只好又返家。有時就因為這樣繼續受害,甚至喪失了寶貴性命。
關於這種種缺失,對這些議題原本可說是門外漢的王薇君,做了不少功課,也摸索出解決方案。「懷孕超過五個月的孕婦不能入監,但難道不能有一個安置場所?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之後,協助她戒毒、也請專業人士注意孩子的健康,因為這個孩子還在媽媽肚子裡就受到毒品的影響了,跟一般胎兒不同。」
她也認為,目前的婦幼警察隊功能太弱。一方面受限人力與預算而不夠普及,二方面功能定位也偏向文書行政作業。「應該招募有社工背景的人力納入婦幼警察隊,而且至少每個縣市的分局要有婦幼警察隊的編制。」簡單說,社政、警政要跨界合作。「許多事情要有整體規劃,才能真正解決問題。」她說,她知道目前政府財政困難,「但社會資源很多,就看主事者有沒有用心。」
以同理心陪伴家屬,強力建議社政、警政需合作
「用心」是王薇君讓人最佩服的一點。她不只手機永遠開著,有時甚至讓被害人家屬可盡情對她訴說心情達四小時。剛開始從事受害者家屬保護工作時,她還買了《六法全書》打算自己研讀。但沒多久就把書拋開了。一來是因為年近五十,學習全新領域事倍功半,二來,她說得乾脆:「如果法律有用,早就天下太平了。」
於是她回到原點,以被害者家屬身份「將心比心」來協助被害人家屬,反而容易獲得信任。「家屬真的很可憐。事情發生時心情一片混亂,不但要面對那麼多法律程序,有時還會被司法黃牛詐騙。」王薇君說,最艱難的一關是驗屍。「不只艱難、簡直是崩潰啊!」回想四年多前王昊剛剛遇害時的情景,她依然心有餘悸。
因為曾走過一樣的心路歷程,讓她有極大耐心面對被害者家屬。「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但我就是盡量聽他們說、讓他講他想講的,用最大的同理心去貼近受害者家屬的感受。」王薇君說,理論歸理論,運用到實際狀況就是行不通。「每個家庭都不一樣、甚至同一個家庭裡的不同成員對相同案件的反應與理解也不一樣。」
雖然她一心督促相關單位,希望早日建立一套標準作業程序(SOP),但這套SOP僅限於通報與橫向聯繫,而不是用在面對家屬的心情。王薇君說,面對受害者家屬,沒有什麼應該或必須。「之前我因為王昊的案子,常常接受採訪甚至上電視參加談話性節目。但我不鼓勵其他家屬也跟進,因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狀況與條件。」
由於立法怠惰和官僚心態作祟,「犯罪被害人家屬保護」這一塊領域在台灣仍有很大的進步空間。說到這一點,王薇君的情緒與語調都不禁變得高昂。她說,法務部所擬的《犯罪被害人保護法》內容空洞,難以落實。她不解地說,為什麼台灣這麼不重視基層、不重視第一線工作人員的經驗。例如,她努力了三年,累積許多協助被害人家屬的寶貴經驗,常常與法務部建議、詢問是否能有合作機會,可以把這份經驗傳承出去。法務部卻拖延至今。
圖:為兒童權利努力不懈的「姑姑」(廢死聯盟 攝影)
「如果連我們都放棄了,那這些孩子就真的沒有希望。」
一路走來的挫折說也說不完,讓她開始懷疑:「這樣的付出到底有沒有用?南北奔波到底為什麼?」有時甚至一整天都沒進食。身心俱疲的情況下,回到家一坐下來就痛哭失聲。一方面擔心自己撐不下去、一方面也不斷自問:民間這麼努力,也不知道國家到底有沒有聽到這些無助的孩子的哭聲?到底還要犧牲多少無辜孩童的生命?「但哭完之後我告訴我自己:如果連我們都放棄了,那這些孩子就真的沒有希望。」
不輕易放棄是王薇君個性中相當鮮明的一面。前文提到警政與社政應有更多合作、關於「婦幼警察」的想法,她在很多場合、對很多人都提出過建議,但講歸講、聽歸聽,進展非常緩慢。她卻像傳教士一樣,只要有機會、只要有長官願意聽,還是繼續講。
很多人提醒她,應該把這個提案寫成書面,不但留下一個紀錄,日後成為政策時也讓人知道是她想出可以這麼做。但她覺得「成功不必在我」。是誰促成這件事不重要,重點在制度的改善早日成真。「我看到事情有問題,就會開始去想應該如何解決。這就是我的個性,愛管閒事,其實也就是雞婆。」王薇君自嘲地說。
個性使然,王薇君做起事來不怕苦、不怕累,相當「親力親為、實事求是」。了解到立法修法相當曠日廢時,加上幾年下來她驚覺事態嚴重,於是不再等待修法,而決定親自拜訪地方政府的社會局處。「從地方著手,將每一個層面的力量匯聚起來,或許就可以影響中央。」她走遍全台灣二十二個縣市、連離島都去了。有人建議她以協會名義發文、以書面說明理念與目標,不必親自走一趟。但她認為,行文方式相關單位的回覆可能只是官樣文章,徒然浪費彼此的時間與精力。
全台社會局跑透透,引進改變犯保機制的曙光
王薇君這樣全台跑透透的方式獲得相當好的成績。「我們成立了一個群組,利用網路通訊軟體彼此隨時保持聯繫,一有狀況就可以即時通報處理。」她非常讚嘆社會局處的努力與精進,看到這些改變,也讓她獲得新的力量,繼續往前走。
關於犯罪被害人保護,她可說是全心全力不斷研究。她以自己以及後來接觸許多家屬的經歷一路摸索,認為除了警政、檢察官以及犯保三方要合作,最重要的就是「單一窗口」。簡單說就是當案件發生的第一時間,由犯保相關單位派出的專人,就要一直陪伴家屬直到司法程序走完。不要讓家屬在那麼無助的情況下,還要跟個無頭蒼蠅一樣,在各個相關單位之間到處詢問,甚至因為缺乏相關資訊而被司法黃牛詐騙、受到二次傷害。「目前只有性侵害案件有這樣的機制,出庭時可以申請由社工人員陪同。那為什麼讓人痛不欲生的虐童案的被害家屬,卻得不到同樣的協助?」她不解地問。
無論受虐兒或犯罪被害人家屬保護,都是千頭萬緒、非十年二十年能夠達成的任務,她是如何撐過來的?王薇君想了想回答說,可能因為她是真的想解決問題,所以必須去瞭解每一個環節與每一條法律與規章,才能知道有哪些漏洞要補、要修。
很難相信一位曾經超過二十年只是家庭主婦的女性,可以搞懂有如天書的許多法律條文、也可以無所畏懼地陪著家屬進出殯儀館、停屍間、法院等等場合。但王薇君說,她沒有那麼偉大、不用把自己想成那麼偉大。只是覺得冥冥中注定自己必須要來做這些事。
嗔恨兇手,不如更積極保護受虐兒童
至親死於非命的不幸際遇著實讓人沈痛,但王薇君沒有讓自己一直沉浸在嗔恨兇手的情緒中。「有人認為我不支持廢除死刑,是因為想看到兇手伏法而一解心中傷痛。其實,判再多的死刑,也挽回不了王昊的生命、減輕不了家屬的苦。」從案子剛發生時動作頻頻的悲憤,到四年後任重道遠的沈澱,王薇君給了自己一份很大的人生功課。
王昊過世之後,她偶然發現王昊的生日六月一日,正好是國際兒童節,這個節日的起源與王昊的故事非常類似。而她從自己兩個女兒剛上小學起就常常在思考,自己不會永遠都是家庭主婦,會有那麼一天、為了某個任務,要把自己奉獻給社會。王昊的死,讓她明白了自己的任務。「王昊這個事件引起這麼多人的關注,我看到了一個能量,我覺得不能辜負大家、讓這樣的能量就此消失,而是讓他有個正面的意義。當然,這個代價真的是很慘痛,王昊付出了他的小小生命。但如果這真的是上天的安排,我會繼續為改善兒童受虐問題而努力。」
一個小生命的消逝,喚醒了一位平凡女性的使命感。因為愛,兩個人的生命,從此不凡。
附錄:王昊虐童案說明
二〇一一年
11月1日:年僅兩歲半的男童王昊遭母親同居人夥同其他三人凌虐致死。遺體被丟棄在新北市新店慈濟醫院
11月3日:王昊家人接到警方電話,得知他遇害
11月7日:王昊姑姑王薇君與家人前往殯儀館,領回王昊大體
11月9日:當時在獄中服刑的王昊生父至殯儀館見王昊
二〇一二年
6月27日:主嫌於一審中被判死刑
二〇一三年
2月1日:主嫌於二審改判有期徒刑三十年,王薇君到司法院門口靜坐抗議,許多網友與家長聲援
2月7日:王薇君發起網路連署,抗議司法不公
6月18日:王薇君成立「中華民國兒童權益促進協會」
7月:最高法院駁回檢方上訴,主嫌三十年刑期定讞
8月:檢察總長黃世銘為王昊一案提起非常上訴
12月12日:非常上訴遭駁回,王薇君前往司法院前抗議
二〇一五年
6月1日:北投日前發生女童遭割喉案,王薇君到司法院絕食靜坐,要求政府回應民團要求加重虐童刑罰的《刑法》286-1、 286-2修正案。四天後,法務部執行六死囚槍決,王薇君的靜坐並未得到官方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