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危險人物》的危險能否超越?
文/黃芷嫻(台灣無辜者行動聯盟執行長)
趕在《殺人影展6》的最後一天看了這部《超危險人物》,心中的鬱結難以平復。如果超危險人物不是電影中的角色,而是現實中活生生的人,我們這群坐在影廳內掉眼淚的觀眾,又有多少人仍能感同身受?
故事的主人翁是19歲的艾瑞克,暴力犯罪的他提早2年進入成年監獄,入監時被貼上了「超危險人物」的標籤,關進獨居房。艾瑞克第一次殺人是10歲,他「烹煮」了性虐待他的戀童癖男人,就像在在監獄喝咖啡狂加糖一樣,烹煮這個「變態」(他的說法)時他在水裡加了很多糖,讓他融化在這鍋糖水中。我只好想像著,作為一個還愛甜食的孩子卻過早經歷了人性的醜惡和痛苦,需要加點糖來調味以支撐他的人生。之後,他反覆進出監獄如家常便飯。
「危險」是如何煉成的?
五歲的時候,艾瑞克坐在爸爸的腿上,看著爸爸和媽媽如何瘋狂大吵。艾瑞克的媽媽是毒品成癮者,在他童年的回憶中媽媽並不是能給予關愛的人,爸爸則因為刑案終生監禁。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艾瑞克學會表達情緒的方式就是暴力。剛進成人監獄時,為了借一個打火機,獄友好意進舍房要拿給艾瑞克,卻被他一陣痛打後頭部重傷,直到艾瑞克發現獄友手中握著打火機才緊張地背著獄友向獄卒求救,事後又在其他舍房中「偷」了二個打火機還給獄友只因他曾經承諾:「你借我一個,我下次還你二個」。
對人缺乏信任的艾瑞克,面對獄友的出手相助卻質疑「你為什麼要幫助我?」,是不是對我有什麼企圖?是啊,畢竟曾被成年男人性虐待又在缺乏愛的環境下長大的艾瑞克,「信任」在他的成長經驗中是最難的二個字。
在愛中才能學習愛
轉移至成人監獄後,艾瑞克見到了他那位終生無法踏出牢房只能爛死獄中的父親。父親的牢房中貼了一張兒時艾瑞克畫的全家福,畫中他和媽媽及爸爸手牽著手,下面寫了一句「I love you, daddy」。獄中的艾瑞克曾打開心扉,想和父親來一場「男人間的對話」。「你總是命令我該如何,卻從沒問過我的感受」,甚至他也曾和父親說他進來監獄是為了見到父親。
但父親表達愛的方式顯得有些笨拙,例如,大呼小叫的「要求」他應該配合監獄規定,希望他盡快滾出監獄過生活;為了理解兒子的想法,硬著頭皮參加了「小組」課程(受刑人在監所參加的教誨課程)卻氣呼呼的大罵三字經離開現場,留下困窘錯愕的艾瑞克。
對這對父子說來,愛與表達愛都很困難。父親不適宜卻很直接的愛,給了艾瑞克重新學習愛和信任的契機。
改變從與他人建立連結開始
在監獄中第一個表達對艾瑞克信任的人,是一位帶領受刑人小組課程的老師。他相信艾瑞克需要幫助,也相信艾瑞克可以控制暴力傾向,於是想方試法地擺平監獄中反對的聲浪、勸說艾瑞克進入「小組」。也許這是第一次,有人打從心底信任艾瑞克。在這位老師的眼中,艾瑞克不只是一位暴力犯,更是一位滿身傷痕的孩子。
在幾次的課堂中,艾瑞克的確有明顯的轉變──他開始學習控制脾氣、向外人訴說內心的感受和經驗,開始與他人建立連結。然而,就像真實人生的轉變從來不會如此容易,電影中的主人翁也一樣。剛入監的艾瑞克不止毆打管理人員,甚至還咬了對方的生殖器。這讓監所的高階主管海因斯非常不滿,也因此一直在等待時機「料理」艾瑞克。於是,在一次的衝突中,海因斯拒絕再讓艾瑞克繼續小組課程。在廁所中,一貫冷靜的老師終於受不了海因斯的挑釁—「他就是要關在監獄一輩子」、「為了社會安全」—掐住了他的脖子,也因此交出了他在監所的通行證—這位充滿人味的老師還是被制度擠壓出去。
浪子真的能回頭嗎?
海因斯找到了機會製造一場艾瑞克「自殺」的戲碼,父親為了艾瑞克殺了獄友、救下艾瑞克。影片最終,父親上了另一台囚車,艾瑞克在一名獄警的「勸說」下出來放封,原來是見父親最後一面。父親頭靠著艾瑞克,二人一句話也沒說,是啊,父子兩人都不擅言詞表達情緒。最後,父親說:「我以作為你的父親為傲」。
這是電影中最後一幕。電影也許提供了一些光明未來的想像,但觀影人如我不免悲觀的想著:促成艾瑞克「轉變」的正向因子,不論是來自父親的愛或老師的信任,在監獄中一一被剷除了,艾瑞克往後的生活又將走到哪?也許不是浪子不願意回頭,只是太多的阻礙逼迫浪子走上回頭路。艾瑞克的父親用他的生命(也用了別人性命)救下兒子以彌補過去他作為父親的無能為力,但同時也切斷了艾瑞克重要的支持系統。
如果人生有多點選擇,艾瑞克和他父親都不需要以命相搏求生存,也許二人的人生劇本都能改寫。電影永遠比真實人生來得容易。電影最深沉的無力感,來自對現實的沮喪。
超越危險需要助力
在這部電影中小組課程老師的角色雖然可以回應台灣無辜者行動聯盟工作在信任關係的建立及情緒出口(創傷知情者)的重要性,但正是因為明白向外建立人際及資源連結的困難,所以更無力了。
艾瑞克在破碎的家庭關係中缺少系統性的支持,監獄中小組課程的老師及同學至少是他學習信任及情感支撐的出口而讓他有所轉變,但若將劇情放回現實生活,這樣的劇情顯得有些太過浪漫:一位有理想的老師如何在體制中消磨、一位努力生存的人是如何在現實中自暴自棄,也許很少人在意。多數人也許更重視犯罪的結果而非犯罪發生的原因,因為原因太複雜了,要承擔的責任和情緒太多了,只看結果好像比較簡單。
或許,超級危險人物的危險之處在於對「排除」危險──眼不見為淨──的急切,而忽略讓受刑人或更生人有機會「超越」危險的助力。受刑人復歸社會的路上,各方牽起的支持網絡、再耗盡心力拉起的連結,都可能在「活該」、「報應」、「因果」下輕易的斷送,更別提現實生活中求職謀生的各種困難,對更生來說都是巨大的推力,將他們再次推向監獄。不妨想像一下,如果艾瑞克真實活在我們的社會,你願不願意像看電影般試著了解他?我們如何成為他超越危險的助力而非阻力?
延伸閱讀:
【影評】《超危險人物》:暴力與愛的辯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