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惡》番外篇 之二:精神病患者與他們的藥物
文/ 郝柏瑋(諮商心理師) 封面圖/ 公視提供
無論買成藥或是醫生處方,你都會看到在藥品包裝內放置有一張仿單,詳細描述整個藥物的資訊,其中有一個段落會談到藥物動力學。
藥物動力學一般來說指的是人/動物使用某種藥物之後,身體如何吸收和擴散藥物,以及藥物在身體內發生的化學變化。但在服用藥物之前,其實還有一層因為藥物的特殊象徵符號作用、意義、真實作用,所產生的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動力影響。在許多家庭、人際關係中,當有人因為身體/心理狀況而需要使用藥物時(特別是精神疾病)所會出現的狀況,我稱之為「藥物的關係動力學」。
藥物關係動力學:權利與控制
精神疾病,不是一個可以透過身體內部檢測而明確標的之疾病。目前精神醫療努力的方向就是跟其他科別靠近,致力於發掘更多在生理上的實徵成果,以期能更接近科學的標準。
然而,從當前實務現況角度來說,目前科技尚無法精確捕捉到精神疾病的真實病因,即便是比較偏重生理的解釋,也傾向承認這樣精神/情緒/行為之綜合狀態,應該是由許多因素導致。因著其複雜、不確定性跟不可直接測量的特性,當精神疾病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時,都特別地讓人難以招架。
而在精神藥物發明之後,藥物治療成為了最明顯、最具體、最可能發揮控制精神疾病作用的「物」。它可以有效抑制大部分的正性症狀、減緩情緒波動起伏、幫助睡眠品質,但同時,它也有錐體外症候群、代謝症候群、精神不濟等可能之副作用。
無論是藥物的作用與副作用,與「物」伴隨而來的概念及意義也同時會在象徵秩序層次展開多面向的作用,這其中包裹著權力與控制。
除此之外,使用藥物還會同時在服藥者的身份認同上起作用。當你服用精神科藥物時,也代表著你是一位「精神病病人」。
更細緻來說,當人由於精神狀態危機而必須透過藥物控制自身,然此舉卻必須違反其意願時,這會造成第一層的象徵暴力,即:喪失自我身體的控制權而侵擾主體。但在此同時,當事人可能也會慢慢發現那些惱人的聲音、痛苦的想法好像也離自己距離越來越遠,或至少不那麼困擾。
藥吃不吃?患者與他人的認知落差
人有百百種,無論是個性、體質、生活狀態跟社會位置都很難一體適用,所以有些人積極配合藥物治療、有些人強烈抗拒、有些人陽奉陰違、有些人在住院時配合,出院後抵死不從,或者是隨著不同歷程而出現不同的樣貌。
當精神病人返家,除去了保護/隔離性環境與豐沛的專業醫療人員資源之後,在整體社會對於精神心理健康缺乏教育與知識的狀態之下,家人能做什麼、能怎麼關心?
經驗中,通常就只能問:「你藥要記得吃!」、「你藥吃了沒?」、「吃藥感覺還好嗎?」。
不過,由於關係兩造(病人及其家人)處於不同的理解與接觸脈絡,就會造成雙方對於這些話原本想要傳達的意思,在認知上產生天差地別。家屬想傳達的大部分是關心,這份關心可能是:
「你有沒有好一點,我在關心你。」
「我不知道怎麼幫你,但我可以協助提醒你吃藥。」
「吃藥有效那繼續吃下去應該會好。」
「你不吃藥我真的不知道還可以怎麼辦。」
而病人常接收到的意思,在剛剛談的第一層象徵暴力脈絡下則會成為:
「你要強迫我認為自己是一個精神病人。」
「你幫著別人來勸我吃,別人比我的意見重要。」
「你只關心吃藥而不關心我。」
「我不吃藥就不能出院/不吃藥就要住院。」
家人當然沒有醫療環境裡的醫療人員來得有各種工具,只能肉身單兵/多兵作戰,用苦苦相勸、找資料說道理、恩威並濟、談條件、情緒勒索等方式,再不然都沒有辦法了,就像劇中一樣使用滴劑。這藥吃下去不單單只有對病人起作用,對家屬來說也有安撫心靈的作用,代表著至少我做了點什麼、我有在幫/救他。
復權,與患者一同對抗社會汙名
對一個長期服用精神科藥物的人而言,處於社會之中是很艱難的。因為大家不了解、不認識進而會恐懼、害怕、排斥、邊緣化,所以導致第二層的象徵暴力:與他人相同的權利與對等關係被集體剝奪。
當你好心想要幫助別人,只落得路人對你尖叫;當你想要康復積極復健,鄰居群起抗議要機構搬遷;當你想要認真工作同時要對抗藥物副作用跟殘餘症狀,老闆卻冷嘲熱諷……。一個病人要怎麼好好地活著?通常,病人會選擇不吃藥、自己減藥、不讓別人知道自己在吃藥,或者甚至走到最後就不與人接觸。但是,越不與人接觸,大家就越不了解。
回到吃藥這件事情上,我們可能就能多一點地理解,為何常常病人不吃藥、家人勸吃藥然後鬧得雙方不開心、無能為力,大多話題卻還是只能圍繞在藥物上。
從以上的描述就能理解,一顆小小的藥物從來都不只是錠劑、滴劑那麼簡單,它常常是諸多權利(right)/權力(power)在關係之間的拉扯角力。
從精神疾病中康復是非常漫長的過程,整個程序中很難避免主體(患者)遭受破壞,但即便如此,我們仍能持續在破壞之後添加一些新的支持力量與一點點修補,與患者一同對抗各種社會汙名的重量。
(責任編輯:王佩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