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白還是自黑？
是自白還是自黑？
文/任君逸（律師）
邱和順案，近日聲請再審遭台灣高等法院裁定駁回，民間諸多團體紛紛對台灣高法院發出怒吼，認為其草菅人命，希望最高法院可以撤銷台灣高等法院這份離譜的裁定。
邱和順案沒有人證、物證，疑點重重
著名的邱和順案(也稱陸正案)，被告邱和順等人被指控綁架學童陸正，進而殺害陸正，其中被告邱和順被判處死刑確定。邱和順案並沒有強而有力的物證，當時歹徒勒贖的字條其上的指紋與邱和順等人不符；歹徒勒贖的錄音經過聲紋比對，也與被告邱和順不符。我們以前看電視八點檔《包青天》，包青天若要判罪，最後往往會用力敲打驚堂木，語帶威嚴的表示：「本案人證、物證俱在，罪證確鑿，你還敢狡賴？」相較於邱和順案，本案沒有物證，更沒有人證，法院如何認定邱和順等人罪證確鑿？又如何敢判處這樣一個案件死刑？
又是被告自白惹的禍
照理說證據沒有強弱之分，每一項證據可以證明的事實、證明的強度應該由法官通盤考量取捨、自由心證，證據沒有一個客觀的可信標準。但是實際上被告自白往往與其他證據不同，對於檢察官、法官而言「被告自白」是最好的證據。其他人證、物證往往只能還原部分的事實，但是被告自白可以證明全部的事實，起訴、定罪有明確的依據，無怪乎被告自白有「證據女王」的稱呼。
法官愛用自白，久而久之，自然養成不挑剔自白的習慣。每次碰到被告認罪自白的案件，縱使事後喊冤，法官往往不加細究，判決書上就會丟出「人於己最親，不入己於罪」的論理法則、經驗法則，認為被告自白可用、可採。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簡單來說，法官的論理是認為人可能會誣賴別人，但是每一個最愛的人一定是自己，絕對不可能陷害自己，所以人如果認罪自白，應該就是發自真心誠意的(法官另外一個論理法則是如果你沒有涉案，無風不起浪，怎麼會扯到你呢？但是這個法官可不敢在判決書上寫出來)。
本案被告邱和順及同案被告在警詢時都認罪自白了，雖然自白的內容亂七八糟，同案被告自白內容間彼此齟齬、扞格，但是大體上都承認綁架、殺人。照法院的邏輯，邱和順、邱和順，倘若你沒有綁架、殺人，你怎麼會認罪自白呢？你敢認罪，我怎麼會不敢判你有罪呢？
自白特重任意性，若有疑慮疵累即不該使用
一個人除了為他人頂替犯罪外，不會輕易陷害自己，這應該符合一般人的常識，但是什麼時候一個人可能會自誣、自黑(不是自白，是自己黑了自己)？沒錯，你答對了，屈打成招。
有的人可能個性剛強，但是一旦「請君入甕」、「略施薄懲」，大概沒有什麼人是鐵打的身子經得起嚴刑拷打，取供當然是要什麼有什麼。邱和順案最大的問題就是員警刑求自白，經過監察院調查後提案糾正，經過法院調查審理，四名刑求的員警都已經有罪判決確定。
被屈打成招的被告自白極可能自我誣陷，依照證據法則應該不能加以使用，也才能警惕未來員警偵查取證不可以違法，法院只能依照其他的證據認定有無犯罪事實。沒想到法院還是持續使用被告認罪自白加以定罪(因為法院也沒有其他什麼有力的證據了)。法院的理由是：「你自白很多次，這次你自白被刑求，我不用，但是其他的自白沒有證據『證明』你被刑求，講得可能是真的啊。」照樣採用被告的自白定罪，依然判處被告邱和順死刑。
對於法院而言，被告自白無法輕易割捨，更怕放走真兇。但是法院忽略的是，如果本案真的不是邱和順等人犯案，法院將不僅錯殺無辜者，而且依然錯放真兇。
再審的目的與本次台灣高等法院裁定說了什麼？
再審程序之目的是為了避免冤案、發現事實，如果有新的證據可以佐證被告可能有冤、法院可能錯判，法律上設有再審、非常上訴的救濟途徑，性質上是一種糾錯機制。
過去法院有一種偏執，再審是對於法官判決的否定，如果法官准予被告再審，不僅增加自身工作負擔，更是一種對於同僚的挑釁與批判。從而台灣法院對於再審望之卻步，台灣法院的再審聲請一年僅僅只有五件左右(德國一年再審是五百件左右)，對於再審理由往往是吹毛求疵，死也不肯開啟再審。
本次邱和順等人再審聲請理由很明確，台灣高等法院判處我們那麼多次有罪，其實都是因為被告自白，然而我們的自白確是因為刑求而來。邱和順等人提出什麼再審程序的新證據呢？邱和順的律師找到了當時承辦的員警，他們雖然已經退休，但是始終對於邱和順案良心難安，因為他們在本案偵查時的所見所聞，清楚地知道邱和順等人被屈打成招，他們可能根本沒有犯罪，只是因為被迫認罪，甚而必須面臨死刑的危險。我們稍微同理一下，這兩位退休員警甘冒指控同僚的大不諱作證，要承擔多大的壓力與質疑…。
有兩名當時在場的退休員警出來證述，邱和順等人的諸多自白總算可以證明是屈打成招了吧，應該可以開啟再審重新好好檢視本案。太天真了，太天真了，台灣高等法院合議庭審理本案輕易地就將再審聲請駁掉了。法院裁定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這些刑求自白的爭議，之前法院陸續都有做一些調查，所以我們覺得都很明確、我們不用再調查了啦，法官引用一下之前法院的判決，打完收工，輕巧的駁掉邱和順等人的再審聲請。至於邱和順等人聲請調閱卷宗資料，希望再核對確認，這種聲請當然一併駁掉啦。
有點奇怪的是--之前的法院有審酌過這兩名退休員警的證詞嗎？如果之前的法院有審酌過這兩名退休員警的證詞，是否還會認為邱和順等人的自白是自願，而不是屈打成招呢？如果再審再次開庭審理，逐一細究邱和順等人的供述自白，真的還會自信滿滿的判決邱和順等人有罪嗎？最重要的是…如果他們真的是被屈打成招、自誣自黑，怎麼辦？
我們的官員告訴我們死刑判決與執行很嚴謹…
我們的白賊…不是，我們的吳副總統就死刑問題，反問民間團體：「(被告)有哪一個是冤枉的？」法務部的高官一天到晚告訴我們死刑的判決非常嚴謹，而且有再審和非常上訴的救濟途徑。但是前法務部長曾勇夫和現任法務部長羅瑩雪在執行死刑時，只有形式上審查受刑人當時有無再審和非常上訴在案，然後看看判決書把受刑人寫得有無罪大惡極就決定是否執行死刑。至於有沒有可能有冤、有沒有可能錯判，均無審查(看看他們的發言即明)。死刑判決、執行很嚴謹？你還再相信這種廣告不實的說法嗎？
支持死刑的人、判決死刑的法官很喜歡引用歐陽修的《瀧岡阡表》中的「求其生而不可得」。但是細看歐陽修原文：「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我為犯人尋求生路而尋求不到，那麼被處死的人和我都沒有遺憾了，何況案件中常常有經過細究而能活下來的！正因為多所尋求而有不判死的可能，就會明白到不為犯人尋求生路，被處死的人是有遺憾的。常常為他們尋求生路，仍然不免有錯殺的，何況現在有些人常常找藉口定他人的死罪呢？)。該文不但不是判決死刑正當的佐證，恰在擔心錯殺、錯判，而在提醒法官慎斷。邱和順案的再審聲請恰是擔心有所錯殺，相對於此台灣高等法院對已有疑問的案件，連再審開庭再細究案件都不願意，不就像是在找藉口定人的死罪嗎？
勿枉勿縱、疑案慎斷，應給予邱和順等一個再審的機會，免再生江國慶之憾
每一個冤案在翻案前，被告都像是罪證確鑿，盧正案、王迎先案、江國慶案、陳龍綺案都不例外，經由新聞媒體渲染(像是邱和順等人向陸父下跪的情節)，更顯得早就已經真相大白。我們每個人都會講勿枉勿縱、疑案慎斷，但是真的要勿枉時，需要我們每個人出來發聲，因為我們自己或我們自己的家人親友，甚或我們下一代都有可能碰到冤枉、冤屈，需要翻案審理的機會。
邱和順案現今甚至不是要我們判斷有罪、無罪，他只是要一個再審的機會，這個要求很過份、很奢侈嗎？我不懂。
延伸閱讀 ：
*民間司改會：針對今日台灣高等法院裁定駁回邱和順等人聲請再審案聲明 （2015年6月22日）
*退休警察：邱和順案讓我們良心不安（2015年6月9日新聞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