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室小劇場-高雄看守所探視筆記
會客室小劇場-高雄看守所探視筆記
文/吳佳臻(廢除死刑推動聯盟副執行長)
三月份某個灰噗噗空氣照例壟罩大高雄的午後,我們一行七個人來到位於燕巢的高雄看守所,準備探視在此的六名「同學」(監所內對受刑人或收容人的稱呼)。高雄看守所就在高雄第二監獄的旁邊(不是發生典獄長遭受刑人挾持的大寮高雄監獄),對面就是看似尋常中學實為隸屬法務部的少年矯正學校「陽明中學」。一般來說,一天會客場次從早到晚共有十三個梯次,由於大寮事件發生不久,而我們一次要探視三個同學,監所方面這段期間難免感覺壓力,因此,特別安排第十四梯次,等其他來看守所會客的民眾全都看完了,才輪到我們。
高雄看守所會客室的等待區,呈現一個橫向長方形的格局,左手邊有個圍著圓柱設置的資料填寫區,上頭特別貼著禁止拍照的警示,右手邊是服務台和六個登記窗口,以及約莫三、四個橫排的等候座椅,登記窗口底端通往位於地下室的會客室,整個空間的最右邊有一扇鐵門跟行政區相通。整個空間跟其他看守所比較起來,格局顯得較為扁平、侷促,但也因為如此,觀察四周顯得更容易一點。也許是接近會客時段尾聲,整個等候區顯得安靜,連天花板上液晶電視裡平時聒噪的新聞報導都是靜音,空氣中飄浮著熟悉的檳榔味道,即使有人交談也多是台語對話,職員之間也是,有種南台灣的親切,同時又有令人不敢輕舉妄動的衝突感。
前往會客的這天,因為連日感冒嚴重失去聲音的我,只好成為那個負責顧包包的壁花角色,左右簇擁著同伴們的背包、袋子、雨傘,我佔據了一列深綠色的等候座椅,看著同伴們在左手邊填寫好會客申請單、前往登記窗口不久,就被所方人員帶入右手邊的銀色鐵門辦理「增加接見(註1)」。不久,第十三梯次開始了,隔著坐在另一列座位等候會客、手臂刺滿精彩圖紋的兩位小兄弟起身往地下室的會客室走去,原本就寥寥沒幾人的等候區頓時都空了,只剩下不斷在身邊騷擾我的蚊子還不願離去。接著,同伴們再次從右邊鐵門由所方人員陪同走出,等了一會兒,第十三梯次的親友結束短短的十五分鐘會客,魚貫離開,由我的同伴們前往地下室獨享第十四梯次的會客室。
這時,吸引我注意的是右手邊鐵門旁,兩間以霧玻璃隔出的電視接見室和遠距接見室。從遠距接見室裡不時傳來一位老婦人以台語喊著「叫爸爸、叫爸爸」的聲音,還有從電視機那頭傳出,受刑人在遠距的那一端回應牙牙學語的孩子。除了要孫子叫爸爸之外,老婦人還不時報告家中親人狀況,報告孩子最近學走路的樣子,叨說某個親友喝醉的糗事,霧玻璃後面,有說有笑, 如果不是這個場景,你會以為那不過是某次親友聚會的閒聊。過一會兒,預料是接見時間到了,「身體顧乎勇啊」老婦人高聲地說,「好啦、好啦」電視機聲音回答。木門打開,老婦人由一位女性牽著走出來,另外還牽著蹣跚學步、含著奶嘴的孫子,阿公原本好整以暇坐在我右手邊的座椅嚼著檳榔,看他們出來,便起身抱起孫子,往外走去。
第十四梯次會客尚未結束,等候區的座位空了,登記櫃台的燈逐漸熄滅,兩台大電視也關機,穿制服的所方工作人員退場,換上一組身穿寫有「外掃」紅色背心、夾腳拖、理著平頭的同學,開始擦拭櫃台裡外的檯面、收垃圾、掃地、拖地,他們跟已經關機的電視螢幕一樣安靜無聲,只有低著頭,身體不停地勞動著。彷彿國小、國中放學前的清掃工作,監獄剛好有用不完的勞動力,表現較好的受刑人就有機會被分配到「外掃區」。裡外整理過後,紅色背心外掃區隊伍準備退場,會客室的一天即將落幕。外掃區的五人提著他們用透明小袋子裝的個人物品和水杯,隨著主管走向右邊的鐵門準備下班,一一點名之後,一行人的身影隱入鐵門後。
這時,不知從哪裡上場的一位女職員,高聲以台語詢問前來巡場的男管理員,上次買的小蕃茄很甜,什麼時候要再團購,記得揪她,男管理員跟她一搭一唱,解釋著每種小蕃茄的顏色、名稱和產地,我在對話中聽到熟悉的美濃橙蜜小蕃茄。前後約莫三十分鐘的時間,坐在等候區最後一列座位的我,彷彿參加了一場小劇場的演出,差別是,上台下台之間,這裡上演的都是僅有一場的真實人生,每個人都充滿故事且不由自己。
註:定讞的死刑犯(或看守所稱他們為「極刑犯」)的身份尷尬,他們雖然被羈押在看守所而非監獄,但卻不是羈押被告,也不是已發監執行徒刑的受刑人。羈押被告依法可以每日會客一次,監獄裡的受刑人則適用「累進處遇」分成四級,從第四級受刑人─每星期只能有一次會客機會,要累積獄中表現、作業分數等才能過關斬將,晉升到第一級才能有每日會客一次的待遇。除了接見次數的規定之外,還有誰能接見的限制。死刑犯在看守所,不用下工場,不但無法賺取微薄作業金,也不適用「累進處遇」,無法累積點數晉到任何一級。因此,親屬以外身份的人要探視身份尷尬的死刑犯時,除了必須事先由死刑犯打報告給主管,名列探視名單,部份的看守所,還要求親屬之外的訪客需要轉到行政區先辦理「增加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