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電子報》2013年開年特刊|廢話25-8|天光雲影生命樹(恆河)
《廢話電子報》2013年開年特刊(1月1日~1月10日)|廢話25-8
[編按] 恆河是筆名,這是作者家的生命故事。「療癒的過程是一輩子的事,一旦有了開始,就不會停止」,談死刑存廢之外,我們希望這個社會、每一個我們都能夠看見被害人,都能夠更願意去體會、瞭解及協助這個不會停止的過程…。
⊙恆河
三十多年前,民風純樸的台灣社會,尚只有幾份大報存在,我們家因著一位親人的遇害,數日成了社會新聞的焦點。
年輕的阿姨大學正欲畢業,念著家貧日日上台北找工作,回家的途中在必經之路的田間遇到兩人一組臨時起意的加害人。數日後身軀被發現以繩子綁裹於稻田,已斷氣多時。阿姨安安靜靜,自然已不能發一語,倚於草堆多時,見家人認屍,頓時七竅生血。我的母親嚎哭悲慟。已是歹命的家族,自此再添一筆淒涼。此是塵封往事。
去年,一向在外獨自居住的我,在近兩個月因為太忙碌沒有回家後,某一日夜裡忽然福至心靈想著再忙也應該回家看看,媽媽很驚訝,怎麼不說一聲就回家了呢?原來是因為第二天阿姨要再次撿骨,台語叫「換新厝」。因為阿姨當初的骨灰甕破出一道痕跡了,明日是良辰吉日。
或許是某種命運的安排,我趕上了阿姨的「換新厝」。巧合的是正好回家的我,身上還恰好穿著大紅上衣,媽媽說很好,因為「換新厝」是喜事,第二天我就穿紅衣服去看阿姨「換新厝」,當天媽媽和外婆也穿得喜氣洋洋。看著阿姨的骨頭非常完整整齊地被拿取出、排好、曬一曬,年紀非常大很有經驗的撿骨老師傅,再按照正統古禮,一一排回去。最後拿著特殊的儀盤看看甕裡的排列是否左右對稱。表情肅穆.。我始終覺得,能夠看上這一場,是阿姨和上天給我的祝福。
就在此時,我注意到阿姨過世的日期刻在新的骨灰甕上,使我非常驚訝。原來阿姨過世時我才兩歲十一個半月。但我一直以為我已經六歲或七歲了。許多畫面都還清晰如前,阿姨失蹤前最後一天的笑容仍記憶腦海,溫柔的阿姨蹲下來問我話、撥撥我額前的髮;還記得楚留香後媽媽對著電視哭泣,電視裡正播出稻田裡有人認屍的新聞,記得媽媽淚如雨下,我問她時,她一邊用力抹去淚痕一邊說沒什麼啦。排山倒海的畫面,回家後我上網查了楚留香的年代,當真是我三歲的時候。
我識字得很早,兩歲就可以認字,三歲就可以自己讀完三字經上的字,我在想或許因為識字得早,所以記憶得早,才會以為阿姨過世我也許六歲,其實我才兩歲多。也許因為和母親的緣分,媽媽的眼淚也特別容易流到我心上,看著媽媽一路怨、恨,到現在。我不敢說媽媽已經釋然了,但我知道她確實過得比以前要輕鬆許多。
高中的時候逃亡多年的加害人落網,施以死刑。媽媽帶著相機到最高法院公佈欄進行橫欄連拍,然後沖洗照片,放大判決書,拿給外婆看。又過了好幾年,當偶然間再次翻到判決書的舊相簿,媽媽對我說,其實這樣放大判決書好殘忍。去年我開始跟一位朋友討論,她說我媽媽很有可能是因為加害者已經處死刑了,所以心情也比較釋然了。
我一直在思考是因為這樣嗎?
高中到現在又要十多年過去了,有天跟媽媽聊,媽媽跟我說,命運冥冥中自有安排。我小學時媽媽出了很嚴重的一場車禍,攸關生死,幸而痊癒。當時肇事者的姓名與生日,因為和解協調的過程,自然被媽媽記憶在腦中。多年後,阿姨的加害者被逮捕,媽媽說她發現加害阿姨的加害者,不但與車禍肇事者同姓,連生日也一模一樣。這件事讓她驚醒,她說冤冤相報何時了。
雖然這兩件事科學上來看風馬年不相及,但這樣的巧合無疑對母親怨恨不得出口的心情是有幫助的,對未知的敬意,某種程度提供了母親認為命運對她不公的解釋。母親和外婆的人生,各自有各自的艱難。長姐如母的媽媽要面對抱著長大的親妹妹離世,加上母親敢愛敢恨的個性,自然難以屈服於一般宗教的解釋。找不到出口的母親,靠著堅強的意志力撐下來面對日子。
外婆雖然擁有多名子女,但如此情況失去女兒,大慟萬分。印象裡,小小年紀的我去見外婆,就會見到外婆窄長的房間裡,有一禎阿姨的小相,外婆每日必勤勤點上燈,經年不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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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過世前一個禮拜,和我大舅兩個人到隔壁去救下一個已經上吊將死的人,舌頭都吐出來了,人還是被救活了。之後阿姨遇害,媽媽說厝邊人耳語也許是因為救下了人,要找人替。
這三年因緣際會的我,對一切有了更多自己的想法,人是不會因為救人而減損福壽的,我深信。
我不知道大舅的轉折,媽媽說大舅非常傷心,阿姨去世時才大學剛畢業,年紀相彷的大舅也仍是非常年輕的心靈。我大舅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爸爸對我笑說, 大舅大學時就一頭栽進佛法,夜裡也躲在棉被裡讀金剛經,當時他就想這年輕人完了,這麼年輕就有了棄世的傾向。
大舅未曾出家,虔心佛法大事業。他是我一生的導師,自小在我耳畔種下許多智慧語。從不說教,卻以身教教我更多事,我相信阿姨的事,對大舅來說,是一生修行的對鏡。
回到朋友下的註解,因為兇手被處死刑所以我媽媽會好很多,我始終放在心上思考。
死刑議題發燒,我試著跟媽媽討論,廢除死刑可以嗎?媽媽說不行。我說如果一輩子不出來呢?媽媽說可以,但是犯罪者要工作。她說很多犯罪者都有自己的潛力,可以做很多對社會有幫助的事。就像很多自閉症學生都有情緒問題,但是畫畫數學等又非常厲害,造詣很高。我說,那如果犯罪者不工作呢?媽媽說,那就不給他飯吃。
媽媽讓我很驚訝。對於我身邊許多一向溫和的朋友,說起死刑卻斬釘截鐵贊成,
口徑一致覺得浪費米糧時,媽媽反而顯得可以放一條生路。當然這絕非三言兩語, 就可以妄下評論怎樣是好人怎樣是壞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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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我一直覺得,勇氣來自於面對真相,所有事皆然。
我記得小時候,我常常夜裡幻想阿姨的棺木,層層疊疊的未知,使我害怕。但是我可以去看阿姨「換新厝」了,我相信這是因為看到更多真相的緣故。
人生一場終究來去皆空,我相信能有越少的執取,就能有越少的恐懼,這也是我在外婆、大舅、媽媽身上看到的努力。如今外婆一個人在鎮中心國小旁邊的柑仔店做生意,一個人住,開店關店。對八十好幾的外婆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每天清晨沿著小山路到觀音廟上一炷香,然後再走回柑仔店開店做生意。外婆到哪裡都喜歡去廟裡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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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曾經一直想要兇手消失在世界時候的媽媽,的確某種程度把兇手「非人化」了。媽媽受仇恨折磨時淚留滿面的臉龐,恍如昨日。面對自己母親的受苦,我一度麻木,但當真要承接時。淚水不請自來。
我無法知道被害者家屬的仇恨要如何化解,有沒有可能化解,死刑犯離開人世後會不會使他們好一點,我無法確定。
如果客觀上我母親的釋然是在加害者離世後,那麼我那位朋友說的,因為加害者已經死了,所以母親可以好很多的命題,兩者之間到底是不是絕對關係?我也還在思考。
而我的確記得,我問媽媽為甚麼想要對方死?
媽媽說,不能說就是想要對方死,但是覺得這是唯一能為妹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加害者對被害者家屬造成的傷害,要怎麼減到最低,這真的是大哉問。我想到胡淑雯《太陽的血是黑的》裡面提到,療癒的過程是一輩子的事,一旦有了開始,就不會停止。
所以死刑應否廢除,對於受害者家屬而言,是一個非常艱澀的問題。非常非常艱澀,無論決定是或不是,都是一條長長的自我意志之路。無論哪種選擇,大家都在試圖選擇讓自己好過一點的方式。
一位好友曾說我,太以道德判斷衡量一件事,忽略了每個人都有他不能做到的極限。這句話給我很大的提醒。
我母親有她過不去的極限,她不是非要對方死,但她無法接受妹妹就這樣死去,
如果母親可以接受妹妹有可能就這樣死去,或許母親的仇恨就不會生起得這麼迅速,需要花那麼多時間與自己的仇恨相伴。
但是母親要如何接受妹妹有可能就這樣死去呢?
她或許要先接受每個人都有可能這樣死去?如果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或許可以好一點。但如何準備?何其不易且奢侈的盼望?又有誰能準備好然後來教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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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犯被落實死刑後,被害者家屬會不會因此感到為受害者伸張正義,因此好過一點?我不敢確定,情況當然是有,但是是不是必然,我不確定。對我而言生命是一個太神聖的事,動物與人皆無差別,我無法決定別人,但至少我可以決定自己。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人因為我的意志而趨向死亡。
這幾年曾經我問開著車的母親,現在想起阿姨是甚麼感覺?
母親說,以前只要想到眼淚就會一直掉,覺得為甚麼,好多的問題會跟著眼淚一起掉下來。現在想到,眼淚不會掉了,不過就是知道有一樣很重要的寶貝不見了。一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會想到這件事。(說著話的母親,再度哽咽紅起眼眶)
面對一個人的死亡,眼淚是滴不盡的。哀慟未曾消失,只是換一種形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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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的生命,使幼年的我提早看見惆悵。每一則生命的毀損,都命懸著相關在世人的牽腸掛肚。
關於死刑應否存廢,我相信沒有一條路是簡單的,如同曲折的生命,最千迴百轉處總在最幽微深處。但在這條決定的路上,亦沒有任何一樣思索是枉然的,重要的不是快速的決定,而是停下來思索、再思索。生命的矜貴,遠在決定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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