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雞蛋這邊
文/吳昱陞(廢死聯盟實習生)
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說過這樣一句話:「無論高牆是多麼正確,雞蛋是多麼地錯誤,我永遠站在雞蛋這邊。」
曾經有人說過在接觸廢死聯盟和冤獄平反協會的活動後,他終於明白這段話的意涵。蒙受冤獄的無辜者是司法審判下的雞蛋,這點無庸置疑,但當時的我,始終不解為什麼令人髮指的殺人犯也是高牆下的雞蛋。直到我真正參與廢死聯盟的活動,直到我真正走進看守所探望死刑犯,我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涵。
看守所裡的面貌
看守所裡熙來攘往,有面相兇惡之人,也有平凡的老夫老妻;有人穿著名牌,也有只穿著尿布的嬰兒;也有人帶著孩童前來探監,孩子的手中握著一張獎狀,似乎想要向裡面的家人傳達自己有認真讀書的訊息。我並不知道這些前來探監的人背後的生命故事,也不知道在怎樣的情況一個人會成為一位罪犯。
C先生是我第一位探監的死刑犯,他長年被監禁在看守所內。他的案件充滿疑點,民間團體認為是一件冤案。對於他有利的證據、不在場證明都被法院視而不見,原來無罪推定原則是可以被放棄的價值。每次遇到冤案當事人,我都很難想像多年的國家暴力施加在他們身上,C先生也不例外。他的身形矮小,但眼裡有光似乎在向外界求救。C先生會將每位探望他的人編號,彷彿這是他對抗這個世界的唯一方式。
Y先生是另一位我見到的死刑犯,他的眼神充滿疲態,頭髮剃成接近平頭。那天和辦公室其他夥伴一起去看他,不知是因為天氣悶熱還是長期關押等因素,他的情緒似乎有點躁鬱。我們靜靜聽著Y先生講述著他的案件有什麼不合理、程序瑕疵的地方,像是在判決書裡被害人有三種死因,還有在開庭前夕才發現自己竟然有辯護律師。在我們離去之前,Y先生很吃味地抱怨廢死聯盟現在都把心力放在另一位冤獄死囚W先生身上,我無法得知此刻W先生是否更幸運些,至少他有更多家人探望,至少他的冤屈被更多人知道。
S先生是我接觸的第三位死囚,他戴著笨重的黑框眼鏡,臉上早已褪去當年逞兇鬥狠的臉孔,和其他死囚相比他顯得較有精神。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的牙齒好像有損傷,辦公室學姐說S先生的假牙壞掉,沒錢就醫的他只好用三秒膠修補。S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囚服,開玩笑地表示他也算是廢死聯盟的實習生,他對於還有廢死聯盟願意關心他們這群被社會隔絕的人表示感激。
結束探監後,我上網搜尋S先生的資料,在新聞裡法官所謂「求其生而不可得」的形象和剛剛眼前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我真的能完全知道這個人背後的故事嗎?在法院,S先生為自己辯解,但被法官認定成沒有懺悔之心。判一個人死刑不是應該要很慎重嗎?為什麼法官不願意聽聽看他們的解釋?又為什麼法官可以用一句話就草率地判處他們死刑?這讓筆者想到《流氓王信福》裡的一段話:「連他也不去為那個孩子辯解了,青春的風神與自在,已經冰存在南橫的深山裡。」
與其追殺犯罪者,不如追殺犯罪成因
支持死刑的民眾常問:「人性本惡,廢死聯盟憑什麼說殺人犯有教化可能性?」我也相信人性本惡,我們的血液裡流動著犯罪因子。而我們是否在某些時刻都有可能會成為罪大惡極之人?
在此我想引用今年4月23日死刑釋憲案言詞辯論時,辯護律師李艾倫在憲法法庭說的一段話:
「一個人要有多麼地幸運,才能認定世界溫柔,才能認為我們擁有絕對的權力對罪犯殘忍?他如果幸運的話,他能出生在中產家庭,擁有不虞匱乏的社會資源;他如果幸運的話,在成長的過程中,會有長輩耐心地提醒他以暴不能制暴;他如果幸運的話,在求學階段不會面對霸凌、家暴等負面狀況;他如果幸運的話,他天資足夠聰穎、能夠接受完整且良好的教育,而不是輟學;他如果幸運的話,他不會有太嚴重的精神疾病;最後,他如果幸運的話,法官願意給初次犯案的他改過自新的機會,而不是處以極刑。」
如果一個人成為罪犯與否,很大機率取決於他的運氣、家庭背景、教育程度、經濟狀況、精神狀況、生命脈絡等等,又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被害者、成為罪犯、成為被冤枉的無辜者,那我們身處在無知之幕的一群人,應該好好想想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些人民,想要建構怎樣的社會去承接即將落下的人,想要設計怎樣的一套司法制度去對待十惡不赦的罪犯。
我所要強調的並不是說,因為死刑犯的成長經歷常常處於弱勢地位,所以他們就有權力剝奪他人的性命;我所要強調的是,重大刑事案件的發生往往是弱弱相殘下的結果,是兩顆雞蛋的碰撞。站在雞蛋的這邊並不是因為弱勢就能合理化錯誤,而是雞蛋的這邊早已一無所有,我們只是將自己放在雞蛋這一邊,好讓天平保持平衡。
同樣身為死刑釋憲案辯護律師,同時是被害者家屬的李宣毅律師:「國家需要心疼被害者,但犯罪成因不是比犯罪者更應該被追殺嗎?」我們所要做的是,輕輕捧起那些因碰撞而碎裂的雞蛋,撫平傷口,並承接即將落下的雞蛋,好好地把整體社會帶回被重大刑事案件破壞前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