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生命尚存,心卻已死:看日本死刑冤囚袴田巖如何從夢間回到人世
文/柯昀青(台灣冤獄平反協會倡議主任)
我因為冤罪成為了死刑犯
必須一邊回應著滲透全身的悲傷
一邊活著。——袴田巖,獄中手記
人們或許假設,一部記述無辜死刑犯遭長期關押後重新返家的紀錄片,既然要直指司法體系的沉痾、要為這起重大冤案平反、要揭露被冤者與家屬所受到的巨大傷害,勢必聲嘶力竭,或至少苦情悲痛。不過,金聖雄導演所執導的《夢間人世》(夢の間の世の中)卻全然不是如此發展。
1966年6月,日本靜岡縣清水市發生一起強盜殺人縱火案件,大火吞噬了慘遭殺害的一家四口性命、現場相關跡證,也捲入了本片的主人翁袴田巖後續數十年的人生:在一夕之間,他成了本案的嫌疑犯、殺人犯,後更經法院判處死刑確定,成為一名等待執行的死刑犯。時間快轉,來到2014年3月27日。在民間團體與辯護律師團多年的努力與主張之下,靜岡地方法院裁定開啟再審,並停止死刑與關押之執行,袴田巖在自由遭到剝奪長達四十八年後,終於離開死牢,準備回家。
全世界關押最久的死刑犯回家了,對於許多人來說,事情似乎已經告一段落。然而,這才正是本片敘事的開端。
未死卻已死
袴田巖的身體回家了,但他的心與靈魂卻還沒能跟上。清白無罪的袴田巖,自從成為死刑犯之後,就逐漸遁入了自己所建構的小世界之中,那個世界有自己的時間、年號與運作邏輯,監獄是一種「公共企業」,他是居於世界中心的「神」,他不會輸,且永遠自由。本片片名叫做《夢間人世》,或許正是在描繪這個袴田巖所建構出來的安全世界,他的焦慮、恐懼、擔憂、麻木與轉變,全都成為夢中世界的囈語,而這些對於處於人世間的我們常感到費解。
在紀錄片前段的袴田巖時常在行走,他總旁若無人地低著頭前進,繞著房屋空間,反覆反覆地繞行著,彷彿想要往前走去哪裡,卻總是回到原點。接下來這段影像尤其引人神傷。袴田兀自行走著,一旁有人心疼地提到袴田的腳趾甲——監所與體制想著,即將赴死的人,何須處理腳趾甲?於是幾十年來,他的指甲變形、彎曲,腳趾蜷曲。對於他的平反扮演重要角色的姊姊袴田秀子心疼,但卻也理智地說:這其實怪不得監獄,畢竟他是將死之人。作為死囚,他的身體也缺乏修整的權利。毫無修剪處理而致使移動艱困的腳指甲,是他無須活著的象徵。而他實際上,除了反覆踱步之外,可能也很難說真的有在這個人世間活著。
儘管在秀子與聲援團體、義務辯護律師團的支持之下,袴田的死刑執行並未發生,但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他卻形同已經死亡,進入了他在自己所建構的夢中世界,未能醒來。
在片中有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段落,是日本布川事件的被冤者之一櫻井昌司前來拜訪。櫻井與同案被告杉山雙雙捲入布川事件,耗費了四十四年才終獲平反,但當時遭判無期徒刑的他,對於關押於同所的袴田所經歷的恐懼,卻依然這麼描述:由於早晨是宣布死刑執行的時間,關押著死囚的樓層每個早晨總靜謐地令人恐懼,直到宣布時間已過、柵門移動發出聲響,死囚們才能鬆一口氣,互道早安:早,今天還是活著的一天。櫻井說:「那是我永遠無法體會的事情。」而在櫻井分享這樣的觀察時,袴田巖靜靜地在位子上沉默著,沒有說話。
走出夢間人世:復原與重生
不過,《夢間人世》終究不是一部絕望的紀錄片。實際上,與其說本片是在討論袴田巖的死亡,不如說是在見證他從死到生的這段歷程。
本片是日本導演金聖雄執導的「冤罪四部曲」中的第二部曲:前有講述狭山事件的《SAYAMA みえない手錠をはずすまで》(2013),後有集結日本四大冤案、六名被冤者的《獄友》(2017),以及講述布川事件的《オレの記念日》(2022)。
金聖雄導演曾在訪談中提到,拍攝本片最令他感到驚訝的,就是可以親眼目睹著袴田從深受「拘禁症狀」的狀態,逐漸解放出來:從起初只是躺著,到反覆踱步,到坐著下棋,再到走出家門、拿出自己的錢,購買自己喜歡的商品,最後靠著自己的腳步返家。金聖雄說:在拍攝過程之中,「我們漸漸地看到他的喜怒哀樂,漸漸地,他好像開始變回人類。我覺得這整個過程就好像一個死去的靈魂,又重生了過來。」
而透過金導演的鏡頭我們知道,一直以來都在一旁無條件給予穩定支持的姊姊秀子,絕對是讓袴田巖得以死後重生的關鍵力量,陪伴他逐漸走出困住自己的那場死囚冤夢。
在片中,面對著袴田巖無人能夠理解的各種舉動,秀子總展現極度的寬容與尊重:她不發怒,不責備,而且面對弟弟的各種奇怪行徑,她也從不加以評論。她在片中曾說:「巖到底在想什麼,我其實也不懂。所以我現在就是看著他,他想要做什麼,就讓他去做。」語畢,袴田正持續在家中房間繞行,秀子則靜靜地看著。
相較於常人對於被冤者家屬的想像,《夢間人世》對於智子的記錄反而展現出另一股截然不同的面貌。秀子本人溫柔、親切、平淡,但卻蘊含著極大強度的堅韌——從弟弟捲入案件當下至今數十年,她做出了許許多多的選擇,但一切都是要謀求弟弟的自由與平反。她總是笑著,鮮少落淚,她從不覺得自己是遭到家人牽連的連帶受害者,她清楚知道,弟弟遭到國家錯誤定罪,而「這是不對的」,除此之外,她沒有其他想法。沒有怨懟,沒有憎恨,只有溫暖而強大的力量。
等待
隨著袴田巖在電影後段開始展露笑容、抱起嬰孩,甚至能開起玩笑,觀眾親眼看見了生命注入了巖的身軀,使他終於從死後重生。從毫無反應、面無表情,到細心地為家中植栽澆水,巖失去了的生命活力或許已經點滴回覆,但他終究還在等待司法給他一個交代。
在片中有一個橋段,是巖為自己穿上襯衫、套上西裝外套,接著為求慎重,他呼喊著秀子,詢問能否再繫上領結。金導演在畫面外問他:今天有什麼特別的客人要來訪嗎?已經悉心打扮、繫上領結的巖,靜靜地坐在他往常坐著的位子上,搖著手中的扇子,沈靜地說:是啊,今天有一些人要來。
片中旁白字幕浮現,寫著:「巖在等待的是誰呢?」接著時間點滴地走,窗外溫暖的陽光從煦日來到黃昏。看來在這一日,巖還未能等到他所期盼能來訪的客人。
時至2022的今日,巖尚未能向法院爭取到他的清白與無罪判決。但或許正如他在夢中世界中所反覆喃誦的那樣:「居於中心的袴田巖會勝利的。我會勝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