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死刑與正義無關──庫伯力克的《光榮之路》
文/張娟芬(廢死聯盟理事長)
第一次世界大戰,德法交戰,戰情膠著。你挖一條壕溝躲在裡面,我也挖一條壕溝躲在裡面,你過不來,我也過不去。兩國這樣搞了好幾年,兩邊的前線都無法推進。小時候讀過黑羊與白羊牴著犄角誰也不讓誰的故事,也讀過鷸叼著蚌、蚌夾著鷸誰也不放誰的故事;歷史裡,大規模做著這樣蠢事的,總是人類。
審判急如星火
在這場並不怎麼緊湊的戰爭裡,坐在華麗宮殿裡的米羅將軍,想要一場奇襲作為自己的戰功。但法軍竟然不肯執行自殺式攻擊,米羅將軍盛怒而說:「他們不敢挨德軍的子彈,就讓他們嚐嚐法軍的子彈!」三個法國士兵被扭送軍事法庭,理由是他們「怯戰」。
在這個並不怎麼危急的戰況中,審判卻急如星火,即使他們的辯護人達克斯上校奮不顧身,三人仍然被判死刑。行刑也急如星火,高階將領們認為只有鮮血能夠激勵士氣,而不論我方或敵方的血,都行。
《光榮之路》精準、簡潔、一刀斃命,他的觀點尖銳無比,整個故事裡,我們不斷看到的就是:人不把其他人當人,為了私利殺害他們。米羅將軍要自己的士兵去送死以成就他的升遷;軍官選擇自己的宿敵去接受軍法審判,以隱瞞自己的失職;衝在前面的戰士因為等不到援軍只好撤退,但是軍事法庭上,軍事檢察官咄咄逼人,不讓他說「沒有援軍」,只是逼他回答,「你撤退了對不對?對不對?」
在他們之上,陸軍元帥布魯拉爾操弄這一切。他策劃了這一場奇襲,用升遷誘使米羅將軍出面執行;攻堅失敗後,布魯拉爾「仁慈」地減少被告人數,但躲在幕後不出席軍事審判;等到三名士兵都槍決,攻堅失敗的責任已經有替罪羔羊了,布魯拉爾便好整以暇地展開調查,清算米羅將軍的功過,並且好像一切都是為了米羅將軍好:「讓你有機會澄清啊,你的名譽怎麼可以受到這些外界傳言的傷害呢?」這整個故事的主題就是自私地殺人,剩下的一切:愛國、戰爭、正義、審判,都是無恥的話術。
食物鏈最底層
士兵是這個食物鏈的底層,但不是最底層,《光榮之路》也呈現了他們的殘忍。三位士兵關在囚房裡等待執行時,看見一隻蟑螂,其中一位感傷的說:「明天我們就死了,他卻還活著,他離我的妻兒比我還要近,真是不公平!」只見另外一位伸手一拍,砰地一聲,「解決了。」痛苦總是用殺戮來解決,將軍殺小兵,小兵殺蟑螂;其實殺戮並沒有解決痛苦,但是人類就是這麼愚蠢,還是膝反射地這樣做。另一次殘忍是片尾,戰事暫歇,簡陋的舞台上拉出一個德國女戰俘。主持人輕佻地介紹她,輕薄地碰觸她,在這個男性慾望總是得到正當性的世界裡,可想而知,一屋子的男人興奮狂歡,瀕臨失控邊緣。女孩恐懼地流淚,但銜命唱歌,不敢不從。她一字一字地唱,歌詞說著一個小兵離家從軍,家鄉心愛的女子生病了,待他趕回,只能將冰冷的遺體抱在懷中。法軍靜默了,鏡頭逡巡,高矮胖瘦年輕年老的法國男人,一一流下了眼淚。在德國民謠訴說的悲傷中,比士兵位階更低一層的女性戰俘暫時掙脫了食物鏈,得到一個稍微不那麼愚蠢的安寧片刻。
拍《光榮之路》的時候,庫伯力克還未成名,頂多是一個「有潛力」的新秀導演。他對戰爭的尖銳挑戰,延續到後來的《奇愛博士》,同樣有上級為了利益而不顧基層士兵生死的情節,也同樣用片中的人名、地名來傳達荒謬感。在《光榮之路》的原著小說裡,高層要攻打的地方叫做「酒渦」,庫伯力克在電影裡改成了「蟻丘」,表示戰爭中人命如同螻蟻一般無足輕重。呈現強烈對比的是富麗堂皇的法軍總部,戰爭中陸軍元帥家中仍然照常舉行舞會。輕賤人命的人,對自己的命都是非常寶愛的,很懂得把自己養得舒舒服服。只有「別人」的命才如螻蟻。
江國慶案
台灣最著名的軍事冤案是江國慶案,二十歲的小兵被懷疑姦殺幼童,被長官刑求又裝神弄鬼,終於嚇破膽「承認」犯案,死刑定讞,速審速決。當監院發現錯誤,外界開始追查軍方的不當行為,空軍總部督察室法律事務組副組長曹嘉生便強調,「官兵遇此情形具有『緘默權』,可再聘請律師維護權益」。當《光榮之路》裡的米羅將軍面對調查時,想必也會精於「聘請律師維護權益」吧。
《光榮之路》的審判雖然是戰時的軍事法庭,但是被告無語問蒼天的悲涼、辯護律師有志難伸的悲憤、指控者的強詞奪理、審判者的偏頗,在許多刑事冤案中也常得見。《光榮之路》是反戰經典中的經典,不靠槍林彈雨與血肉模糊,而靠洞穿權力本質的犀利眼光。庫伯力克要說的始終是:戰爭與愛國無關,死刑與正義無關,這一切純然是人類的自私與愚蠢。
註:本文原刊登於2022年9月29日鳴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