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無邪:邪惡無所不在?
文/孫友聯(台灣勞工陣線秘書長)
圍繞著死刑的四個故事
到底是怎麼樣的一部電影,讓導演必須全程秘密拍攝,並在榮獲柏林影展金熊獎殊榮時,因被禁止出境只能由女兒帶為領獎,甚至可能再次激怒當權者而惹來牢獄之災?《無邪》,一部以四個獨立單元短片匯集而成的電影,故事風格不盡相同,但始終圍繞在死刑「執行者」的生命經歷,無論是生理或心理的壓力,以及對其一生的扭曲。導演拉索羅夫(Mohammad Rasoulof)以濃烈的波斯文學風格,無論是視覺構圖或敘事風格都帶有深刻的詩意和寓言性,沒有明確闡明所謂邪惡的人與事,但卻清晰表達對獨裁體制壓迫社會的批判。
我發誓我做不到去殺人
四個看似獨立,卻又環環相扣的短片,分別取名為《毫無邪惡》、《她說:你一定行》、《生日》,以及《吻我》,其中第二個和第四個故事似乎在同一個脈絡之中,因在伊朗21個月的義務役期間拒絕國家殺人的命令,後果就是國家鋪天蓋地、永無止境的壓迫,除逃不掉的牢獄之災,終生不能考駕照、不能找工作、不能做生意,也不能領取護照和出國。人的一生就此被禁錮在陰鬱牢籠之中,只因:「我發誓我做不到去殺人」。當執行死刑命令成為一個人換得安逸生活,甚至是通往夢想的唯一路徑,這樣的人生是多麼的扭曲。這兩段故事同樣選擇意大利民謠Bella Ciao作為配樂,第一次出現是在年輕士兵拒絕殺人後逃亡,在以為擁抱愛情和自由的路上浪漫又荒誕的響起,對比第二次出現的蒼涼鋼琴演奏曲,主角從未後悔當初的決定,但不免悲嘆這已盡毀的人生。兩段故事遭遇的巧合,導演細膩刻劃出在這個「熱忱」執行死刑的國度裡,不知多少人同樣陷在這無奈的處境之中。
尋常家庭中的死刑執行者
第一個故事「毫無邪惡」不疾不徐的節奏最讓人窒息。一個擁有幸福家庭生活、孝順又愛惜小生命的平凡「好人」,是如何把執行死刑這個沉重的負擔,麻木成最平凡的「日常」。從下班時領到的一大袋白米、體面的公寓,可以察覺他有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接太太下班的閒話家常、溺愛寶貝女兒,無微不至的照顧行動不便的母親,回家後甚至還幫太太染頭髮等,劇情沉悶卻再平凡不過。而主動幫助鄰居救出鍋爐底下的小猫,更顯現他是一個愛惜生命之人。
只是,美滿愜意的生活並沒有讓他綻放出一絲笑容,他的神情也始終保持陰鬱。睡前的安眠藥、凌晨三點的上班鬧鐘、醫院牆上閃爍著的紅綠十字燈,以及不時凝視著交通燈,甚至忘了啟動車子。這個陰鬱寡歡的神情,似乎暗示這份讓生活安逸的頭路,有著讓人無法承受不可承受的凝重。他的工作間很簡單,牆上紅綠兩排的顯示燈顯得特別搶眼,紅燈警告似的閃爍幾次後發出刺耳警示聲,綠燈終究亮起長燈,他吞下了不明的藥丸,然後把手指放在黑色的按鈕上,在廣播傳送的唱經聲中,猶豫了幾秒後按了下去,故事在一排恐怖的絞刑行刑中戛然而止,他是死刑的執行人。
當殺人成為一種無法逃避的義務
拉索羅夫充滿隱喻的敘事風格,讓每一個細節都和最後停格的畫面相呼應,直搗故事問題核心,也為後面的三個故事埋下伏筆。事實上,在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2000年的作品《在黑暗中漫舞》(Dancer in the Dark)中,也以同樣的手法,讓觀眾杵在那戛然而止的震撼之中,進而反思這個迄今仍然在許多國家輾壓人性的議題,尤其是在伊朗、中國等獨裁體制當中。
相對於「電動化」的殺人讓人麻木,其他故事中的行刑人就沒有那麼幸運。當殺人成為一種無法逃避的義務,並且只能在簡陋密室中,「手動」從死囚腳下抽掉凳子,人性的扭曲更是極致。有人選擇向體制說「不」,接踵而來的就是國家鋪天蓋地的追殺,人生從此走入陰暗的世界;也有人選擇或只能選擇服從體制,阿Q似的相信國家冠冕堂皇的說詞:「被判死刑肯定是犯了罪」。於是,執行任務後獲得額外三天假期成為最心安理得的安慰。
但當真相在追思會上被殘忍的揭開,被壓抑的扭曲將無遁形。恐慌、逃避、自責到崩潰,當下也只能把自己一頭栽進冰冷的河水之中,試圖用河水摒住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在第三個故事《生日》中從久別重逢的期待到面對重大事故的沉重,葬禮和生日晚宴的悲喜交錯,活著的人只能把秘密隱藏在內心最深的角落,誰也沒有勇氣再讓另一個真相揭曉。只是發生過的事不會忘記,論及婚嫁的一對情侶是否可以放下一切,回到以往?只是,女主角留一句「我會想你的」後轉身離去,無論是暫別或永別都已不重要,而故事最後定格在男主角和他如鬼魅般掛在樹上的制服併肩而立,道盡了命運就此被體制決定的無奈感。
無邪?邪惡無所不在?
拉索羅夫以四個簡潔有力的獨立故事,赤裸裸向世人揭示死刑行刑人的壓力和人格扭曲,尤其是在獨裁體制國家或目前仍然維持死刑的國家與社會無法迴避的問題。影片細膩地用了許多畫面刻劃人性的徬徨,例如靜止不動的汽車、握緊又鬆開的石頭,以及那不殺狐狸的理由。
社會本無邪,還是,真正的邪惡就在體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