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恨難以止恨——專訪王琄
文/王佩淇
殺人影展邁入第六屆,一晃眼十五年,廢死聯盟還沒解散,影展意外成為本聯盟最長壽的活動。可是十五年間,台灣社會變化劇烈,新的型態犯罪跟隨時代演進,手段日益凶殘,動機令人費解。
死刑沒有遏止犯罪,逆倫弒親、無差別殺人、光天白日下行凶,一件一件成為本世紀台灣人民的集體創傷。
這次影展的片單中,台灣的片子有兩部,《阿青,回家了》是其中之一。劇中刻劃的困境悲劇,不論是貧窮、犯罪、身心障礙,就發生在我們社會中,而國家仍無法應對,總之先解決有問題的人。
我們都可能是劇中人,是阿青的家人、朋友、同學、同事、上司,是受害者、是社區民眾。我們有沒有可能改寫劇本,讓每個角色都有不一樣的選擇?
電影播畢,散場燈亮,廢死聯盟執行長林欣怡拿著麥克風上前緊接著為映後座談開場。兩位與談人在場邊等待,不約而同,看來都心情沈重。
確實是輕快不起來,他們一位是台灣近年多起重大刑案被告的辯護人黃致豪,一位是拍攝過多名死刑犯、長年關注死刑議題的導演李家驊。
影廳內的凝重氣氛還未被觀眾消化完全,黃致豪一開口便說:「我看這部片,心裡面很難過。」。一個難過是因為它就是發生在台灣社會,就在我們樓下旁邊的那個里可能發生的事情;另一個則是劇中王琄的演出,「當她決定寫那封信,但信還來不及寫完寄出,楊青已經被執行死刑,她心裡的那個落寞、痛心跟空虛,我看了覺得非常難過的是因為她某種程度上或許會覺得,多失去一條生命是不是跟我有關係?可是我卻沒有因為這樣應報而得到更多的撫慰。」黃致豪說。
本場映後座談王琄不克前來,不過她接受廢死聯盟的專訪,細細道來自己與角色走過的每個心情轉折與體會。
「你要我原諒,你教我,我不會」
Q:當初演繹詮釋受害者家屬這個角色時的心情是什麼?
我接這個角色的時候有去想:人會不會死、人能夠被殺嗎、靈魂有感覺嗎、死亡這件事情到底是什麼。殺了他,有用嗎?不殺他,可以嗎?我其實是推到比較極致、拉比較遠去想。在做功課之前,我還是渴望對角色保留多一點空間,不要那麼絕對說就是這樣、不可以那樣,接著就進入了角色。
馮老師是一個會渴望孩子可以善待世界的人,即使別人對我們不好也沒關係,但是我們還是可以保持良善。她對於有妥瑞症的阿青,態度是覺得我們要靠近,不要害怕。
這是通常「事情還沒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會做的事。覺得我們要友善世界,不要做出不良善的事情,包括對待,不要去罷凌人家,尤其可能有一些是弱勢的孩子。沒有想到後來發生了三個孩子被燒死的狀況。
我舉一場戲。
有一場戲是阿青的哥哥去馮老師家跪在外面,求她可不可以放過他弟弟,我(當時)就在裡面聽。後來我問導演可不可以改一下台詞,我改的台詞是說:「我好羨慕你,因為你還有一個弟弟可以努力,我什麼都沒有了,你要我原諒,你教我,我不會。」。
我用角色及演員的耳朵去聽,我覺得角色收到的是,「你叫我怎麼原諒你?我很羨慕你還有一個親人,最起碼你還可以為他拼命啊!你還可以為他奔走,你還有一個努力的目標,我是沒有了。」這時候的馮媽媽是不放過對方,肯定的。
我還有一個是部分是,我都不知道這個馮媽媽這個角色官司打完她怎麼活,這個老師什麼都沒有了。她可能也活不下去,會憂鬱症會生病我不曉得。她怎麼活啊?這個痛好深哪!
他死了我連恨的對象都沒有了,然後我變成殺人兇手,因為我殺了他
另外,還有一場戲是要去審判,在法院,判死刑。彩排的時候,還沒正式拍喔,當那一搥子下去,宣判死刑定讞的時候,我在旁邊整個腿軟,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我站不起來。
我問自己為什麼這麼難受?他死我不是應該很高興嗎?導演還問我怎麼了。我說,哇好痛苦喔!變成是好像也宣判了我死刑。
我突然發現,他死了我連恨的對象都沒有了,就像拳擊手,我連沙包都沒有了。然後我變成殺人兇手,因為我殺了他。這是我在角色裡面的掙扎跟矛盾。
好苦喔!那過程對我而言非常辛苦,我變成了我不喜歡的人。好難哪!他(阿青)走過我面前,我不敢看他,因為我決定了他不要活這件事。我都覺得自己是殺人兇手,那種感覺好難受喔!
最後說殺人真的能償命嗎?其實整個脈絡就非常清楚。這在兩年前其實對我來說有極大意義,我不會用廢死或者支持死刑去想,而是我自己做演員,藉由這個角色與戲劇,我通過理解兩方的立場所體會的。馮媽媽那時候渴望阿青不要活,這樣才能夠平衡她的恨,可是以恨很難止恨,這是我從角色中得到的。
馮媽媽也是經過很長的時間,抽絲剝繭才開始恢復理智。她才會自問:「我真的沒有辦法幫忙嗎?」。
其實最後她放不過的是自己。放了是不是對不起孩子?是不是沒有為他們復仇?反過來想,如果孩子知道,他會希望媽媽是快樂的還是悲傷?他只希望媽媽復仇嗎?還是他會希望媽媽放下?因為媽媽還有路要走,還有生活要過。
所以那段時間(我)的心理狀態其實也不會太快樂。
Q:主角阿青有妥瑞症,妳的現實生活中有跟身心障礙者相處的經驗嗎?
有。大學畢業後我去教戲劇跟表演課。我在(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幫日間留院的孩子上過戲劇課。我跟不同障別的孩子,肢體障礙、智力障礙、聽障等等都上過課。妥瑞症是沒有,但工作中遇過妥瑞症的演員。
他們教會了我「不理所當然」這件事,所以我其實是滿尊重跟尊敬他們,因為他們的挑戰比所謂的明眼人或正常人要來得大很多。
我也去幫安置機構的孩子上過課,其中有遭受家內性侵、家暴的孩子。我準備好才能去幫他們上課,沒有想清楚時我不敢去,當我覺得我可以去做的時候我就去了。
我想清楚一件事:我們可能成為受害者、加害者或拯救者,可是我都不要他們扮演這三個角色,因為這三個角色是綁在一起,無間地獄、無間輪迴。我們試試看做一個創造者。
我跟孩子們說,我們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的故事對自己而言都是最沈重的,可不可以利用這兩三個小時工作坊的時間,我們來作為一個創造者。
你想當一個什麼全新的人?大明星、大企業家、小老鼠,或者是植物、外星人都可以!我們最起碼有機會在這裡創造一個正向經驗的角色,然後這個經驗多了,負面經驗的角色就比較容易放下。其實我比較在做這樣的事情。
我看到很多孩子才華無限,可是很快就把自己塗黑了,我在旁邊掉眼淚。如果有機會跟這些孩子相遇,即使是一段時間,即使是一次,我都渴望在他們把心門打開的時候將種子丟進去。或許有一天種子會發芽,或許有一天他會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有一群人,曾經很全然地關注、愛護他,把他捧在手心,不要覺得全世界都是壞人。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或許這是給我自己的安慰,但也是給我的導航器。
委屈求不了全,想掠奪的人是因為匱乏
Q:只有一張妥瑞症報導是阿青的護身符,對他們兄弟倆而言,世界看來很糟糕又不友善。可以怎麼做讓這個世界不要那麼糟糕?
我不覺得世界糟糕。如果我會覺得世界糟糕,那是因為我看待自己的感覺很糟糕。
我怎麼面對自己、面對家人、我對自己有多一點愛嗎?我欣賞自己嗎?
不要批判自己,我就有能力欣賞我的父母家人,他們本來就不是很完美的,可是也值得被愛啊。因為這樣,我才有能力去跟我的鄰居互動,而不是八卦與嫌東嫌西而已。
所以我覺得還是要回歸家庭環境,接著是鄰居,就是社會的環境,最後才是學校教育。學校教育對我而言是最後面那一環,我跟我同學可以和睦相處嗎?其實這個根底都來自於我跟我自己相處快樂自在嗎?還是回到我自己。
Q:「被欺負就要打回去,否則被看衰小,你只會被吃得死死的」,這是阿駿教給阿青的生存之道,卻不幸鑄下大錯。妳會有遇到跟別人有利益衝突的時候嗎?
當然會啊。我通常會退讓,但如果讓自己不好受我就不讓。可是我大部分的時候都覺得沒關係啦,這是來自於我對自己的自信。想掠奪的人是因為匱乏感,我是比較豐盛的人,我相信我可以創造更多可能性。
我旅行的時候曾經被別人笑說為什麼吃這麼少?我說我吃飽了嘛,這樣就夠啦。我們家的教育是我們要留一碗飯給人家吃。因為我們家永遠有人還沒回來吃飯,所以就吃我夠的就好了。如果有多,那我再吃就好。
在我的信念裡,一個美好的品格,我為什麼要為那些不值得的人事物去改變?別人做不到,自己先做啊。我可以繼續往我喜歡的路上挺進,別人不值得我變得不值得。
我拿著自己的困惑敲門叩問,想像自己面臨阿青與阿駿的困境,得到的回應卻遠遠超過想像。
採訪前我期待與緊張,不只因為王琄是位知名且傑出的演員,還有另一個原因是,我的一位朋友曾經非常真誠地跟我分享,他上過王琄的課、有多喜歡王琄、王琄帶給他的啟發與感動。我記得他捧著王琄的書推薦給我時,眼睛裡面閃爍著星星。
我懂那種目光的意思。能帶給一個人那麼大的熱情,這是何等能耐。
採訪結束時,我也經歷了一場寬容的救贖。我不是要說王琄是個散播關懷散播愛的觀世音,她只是完全地開放自己,即使是第一次跟你講話,並不認識你。她把她如何安身立命,面對與看見困境的所有秘密都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