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專欄】四月一日,紀實
文/童柏勛(廢死聯盟法務專員)
封面圖/Thach Tran from Pexels
三月三十一,隔天要南下出差。晚餐跟父母談到這件事,爸爸抬起頭,嘴裡嚼著食物囫圇說著:「你確定是明天要出差?要不要再跟主管確認一下?」。我頓時意會過來明天是愚人節,一股莫名的笑意就這樣席捲而來。
愚人節從來不是一個會被我記住的節日,畢竟世上早就充滿著謊言,只不過在這一天,騙人與被騙都是種解脫,享受著模糊虛實的輕鬆。我隱約感覺到爸心裡似乎惦記著這個日子,不論是期待或警戒,自以為看穿他小心思的我不停笑著,懷著些許的成就感。
隔天一早八點半的高鐵,我多希望這只是一場玩笑。
出乎意料地,座位幾乎被坐滿了,大家的臉色看起來都不太好;車廂不太喧鬧,像是一艘正在遠航的太空船,冰冷的引擎聲掩蓋了五感,每個人都在各自的膠囊內等待。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北車到板橋的路上窗外一片漆黑,我撐不到從地下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即昏沉地在座位上睡去。
今天的行程是先去嘉義,跟律師訪問一件案子的證人,再南下台南看守所看同學。嘉義高鐵站的電子看板上顯示著現在氣溫攝氏19度,但我的衣著是依照氣象預報的23度做穿搭,老天也很應景地捉弄人一番。
當地友人將我們載到證人居住的地方。
那是一間坐落在田間的雙層公寓,門前有一條不算小的渠道經過,簡約的木板橋上拉起一條條的五色旗,看似西藏的經幡。這樣的布置一路延伸到前院,一樓的大門敞開,可以直接看到室內的神壇及櫥櫃。在堆滿農具雜物的院子裡,有一張木桌被老舊的沙發圍繞。我們坐下,一邊拿出紙筆為訪談紀錄做準備,一邊好奇地尋找不知何處傳來的羊叫聲。
證人是一位年約六十多歲的老爺爺,過去是台南當地黑幫的一份子,出獄後金盆洗手而移居嘉義。在訪問過程中,我的思緒抽離了幾次,不只是因為栓在後方的兩隻黑狗不斷躁動,拉扯鐵鍊的聲音強佔了我的注意力,也因為眼前的老人對我來說是新奇又特別的存在,我無法不去細細觀察,就像發現千萬年前化石的古生物學家。
老爺爺回應著律師向他提出關於案件的問題,但總是自顧自地開始發表他對案情、法官、檢察官以及其他涉案人士的看法。檳榔一顆接著一顆,他撇頭將腥紅的檳榔汁吐在地上。他說從高中就開始吃了,現在每天沒有兩三包不行,又紅又黑又凌亂的齒間吐露出的不只是歲月痕跡,還有深深的無奈——對於案件,也對於自己。
訪談結束後,我們搭車到台南吃午餐,接著搭沙崙線前往台南看守所。沙崙站的計程車司機聽到我們要去南所,很不情願地讓我們上車,一路上不斷碎念,直到南所大門口放我們下車後又疾駛而去。
這是我在廢死聯盟工作以來,第一次來到台北以外的看守所。
台南看守所佔地很大,接見處距離大門500公尺左右,筆直的大路兩側有高聳的樹木護衛著,像極一座巨大的監獄。我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樹,但落葉非常多,明明是春天卻像下著雪一般。也可能是因為這裡的風特別銳利吧,風中瀰漫著淡淡肅殺的氛圍,削弱著每一個生靈。
當天要接見的人不多,比起在台北看守所的經驗,倒是有滿多人帶著孩子一起來,而在台北幾乎不會在接見處內看到小孩(不過看守所的對面就是一間國小)。重刑犯一天只能被接見一次,這個規定全台灣各所都一樣。而很不幸地,在這個月的第一天,四月一號的星期一,我原本預定要接見的同學,早上已經有人來看過了。
雖然我並沒有非見不可的理由,但有那麼一瞬間,心裡還是升起了混著挫折的憤怒,儘管稍縱即逝。既然都千里迢迢來到台南,我不想浪費這個機會,決定看看其他也在台南看守所的同學。我挑了一位對其案件有印象的同學登記接見,距離接見時間還有半小時左右,逕自走到外頭點起一根煙,聽著一旁休息的替代役閒話。
南所的接見方式與台北不同,死刑犯的接見並不會與一般受刑人分開,一個大房間被玻璃跟欄杆隔成兩部分,接見人在一側引頸期盼著,視線穿過玻璃望向走廊的盡頭,期望第一個出現的是自己渴望見到的那張臉。當受刑人進入房間時,接待室的氣氛開始鼓譟;媽媽將小孩抱起來跟爸爸打招呼,哥哥焦急地站起來搜尋弟弟的身影,母親開始隔著玻璃對兒子說話,即使兒子用肢體語言表示聽不見,等電話接通再說,母親仍逐漸拉高音量關心著兒子的健康。
我看著這一切,有些不適,就像在卡繆《異鄉人》中,主角感覺對世界格格不入,無法理解或融入他人。畢竟我跟要接見的同學並不認識,也沒有看過他。當他緩緩走到我面前坐下,我們彼此對望,簡單地揮手打招呼,接著只能開始左顧右盼。我並不是一個不擅長接收視線的人,在四周這樣熱切的氣氛下,面對面望著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我反射性地開始尋找著獄卒,求救般地投射「拜託快點打開電話,讓我逃離這份尷尬」的眼神。
電話接通,我先簡單介紹我的名字跟來歷,感覺像回到去年,第一次進入看守所看同學時那份緊張與專注,深怕浪費這短短的十五分鐘,盡可能地與他對話。我拋出的日常問候並沒有獲得預想的回饋——最近身體好嗎、有沒有家人或朋友來看你、在裡面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他始終用簡短的肯定句結束每一個話題。
在我最後一個口袋問題也被腰斬後,電話兩端陷入沈默。我慌了,就像一口乾涸的水井,張著嘴卻沒有任何產出,腦袋正急速運轉著,好像都能聽到神經訊號在腦中流竄的呲呲聲。突然間,我開始跟他分享著今天的行程,從早起到嘉義,中午在台南市區吃飯後再來到看守所,再跟他分享我在台南最喜歡吃的食物、去的地方。這只是一瞬間出現在我腦中的想法,並沒有經過認真考慮後再行動,通常這種未經思考的行為,事後都會讓人感到後悔,而我馬上意識到跟一位受刑人分享在外生活的快樂似乎不妥當。
正當我打算自行腰斬這個話題時,電話對面傳來一句低沈的嗓音:「那你喜歡高雄嗎?」。以這句話為開端,我們開始聊一些跟高雄有關的事。
他是高雄人,很喜歡去夜市,跟我分享了很多高雄夜市美食。對他來說,現在高雄也已經跟當時他生活的家鄉不同了,說實在他也不會想回去。說到這,他眼中原先迸發出的亮光突然又消失無蹤。我沒有辦法體會在監獄中的日子又多困難,但在這個瞬間我明白,那是他長時間在這裡生活下去所需要的機制:一睹扼殺人性的牆。將希望關在牆內,放任它老去。接下來的對話,我們又提到台灣的近況,聊聊對政治的看法,他還是客氣地跟我分享,也不會否定我的意見,但眼中的神采已不復存在。
聊著聊著,聲音消失了,寂靜像一開始就存在一樣,只是我們都沒有發現。當替代役少年打開門喊著時間到,他站起身揮手與我道別。我並沒有起身,揮手並目送著他離開。這是我一貫的做法,讓他們覺得有人會在這裡等,並不是所有人在他們犯罪後都會選擇離開。
與一同來看其他同學的律師在外休息片刻、分享心得,律師看的同學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惜我無法再接見他,要說下次見也遙遙無期。走回看守所大門的路上,看著同樣但相反的景色,我感覺我又老了一點。
(責任編輯:王佩淇)